是夜,皓月当空,满如银盘。
虞虎臣带着赵大鹏回了虎头山,留下承影和含光保护霍宸。虽身在洛青穹的将军府,府外府内都有人巡夜,洛青城仍是不放心,依旧安排含光和承影守夜。
含光躺在榻上,毫无睡意。招安二字从霍宸口中说出,她立时心里一空,那是她居住了七年之地,心里早已视为家园,从此之后,何处是她的归依之处?思及此,她一阵心乱,索性披衣起床,拿起云舒,走出庭院。
霍宸安歇在洛青穹的卧房,此刻已是三更,屋里仍旧亮着灯。
承影坐在廊前阶下,风灯摇曳,照着他安定沉默的容颜,含光远远看着,不知他心里是否也如自己这般有种无处安身的茫然。权势名利对男人天生有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这一点,含光心里异常清楚,所以,黯然失落的人,也许只有她而已。
承影看见含光,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去睡?”
含光走过去,坐在台阶上,“睡不着。”
承影坐在她身边,中间隔了一人的距离,沉声道: “别怕,没事。”
“我不是怕,就是心里很乱。不知道这一路进京,会是个什么结局。”
承影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屋内霍宸尚未安歇,怕他听见。
含光拉下他的手,吐舌笑了笑。
承影抱膝端坐,双手合在膝前。右手掌心处一抹温软,生了根一般。他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在那片掌心处细细抚摩,只觉得全身都和暖软绵,竟像是被温泉水泡着,载浮载沉,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含光望着廊下一地清辉,低声道:“你去睡,我来守上半夜吧。”
承影像是梦里醒来一般,低嗯了一声,站起身,走进了耳房。
含光抱着刀,靠着柱子,心思之复杂难言,是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沉浮不定。
身后房门一声轻响,含光起身回头。
霍宸步出房门,一屋烛光落在身后,青衫微动,人如踏波而来。
“殿下还没睡?”
“睡不着。”
含光不由轻笑:“这一夜睡不着的人,还真多。”
“坐。”霍宸一撩衣袍,随意坐在廊下。
含光略一迟疑,离他三尺,坐下。
夜色之中,他的侧影威仪庄重,一肩清辉,略显寂寥。思及这一路的凶险和未卜的前程,她突然觉得他贵不可言的风光之下,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竟然隐隐生了一抹同情之意。
“方才我听得你对江承影说了句话,怎么,觉得本王没有胜算?”
含光忙道:“不是,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夜深了,殿下伤未痊愈,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他侧过脸来,目光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她手中的云舒刀上。
刀柄上系着一块小小的玉璜,宛如新月。
他拿起那块玉璜,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幼时,有个人送的。”
他哦了一声:“讲讲。”
她想了想,轻笑:“那时候我约莫七八岁,父亲和江伯父还在京城当差。承影和我被送去闲云寺,跟着孤光大师学武。那时,寺里还有个小孩儿,和承影差不多大,白日里学武,夜里还要抄经书,镇日板着个脸。我闲着没事,便帮他抄经书。他见我的鸳鸯刀,光秃秃的也没个剑穗,便说要送我一对玉璜系上。那日先送了我一只。回家母亲看见便说这东西太贵重,不能收,翌日我便去寺里还他,不想他已经走了。”
“他叫什么名儿?”
“不记得了。”
他沉默了半晌,哼了一声:“送了你东西,竟连人名儿也忘了。”
“哎,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能记得清楚,再说那小子傲气的很,鼻孔朝天,或许就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霍宸站起身一抖袍子,转身撂下一句,“回去睡吧,今夜不用守了。”
“我还是守着殿下吧。”
霍宸脚下一顿,只听她道:“反正我也睡不着。”
原来如此。 他眉头一蹙,抬脚跨进房门,反手一关。过了一会儿,屋里灯光一灭,便再没了声息。
含光又在廊下坐了半天,直到夜风有些凉,才起身走到耳房,敲了下承影的窗户。练武之人警觉,含光知道这一声响他必定已醒,便轻声道:“殿下说,不用守了。”
承影在屋里应了一声,含光便转身去睡了。
翌日一早,洛青穹亲自带人去城门外接应虞虎臣。
霍宸带着含光和承影等人同去。
含光远远看着一队人马过来时,心里隐隐一酸。八百余人,只来了不到二百,穿着平头百姓的衣衫,手无寸铁,一看还真是像被招安的。
虎头山的几百人,都是虞虎臣当年从惊风城带出来的兄弟,从刀光剑影鲜血白骨中捡回的一条命,在虎头山偏安七年,有人已有了家眷,有人看破了世情,有人只想逍遥快活。安逸闲散也未能磨灭铁血雄心的人并不多。虞虎臣是其中翘楚,但他也知道此事勉强不得,若是不能死心塌地的跟着来,路上反而容易内讧出事,是以,昨夜讲明招安之事,便让大家自己决定去留,决不强求。
邵六站在霍宸身后,低声道:“殿下,不是有八百人么,怎么只有这么多?”
霍宸眸光深邃,神色平静,“人不在多,心齐就行。万一有事,这些人会比洛青穹手里的精兵还要忠诚勇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后路可退,想要光宗耀祖,重振门楣。跟着我,是唯一出路。”
邵六点了点头,扭头看了下不远处站着的承影和含光,压低了声音又道:“虞虎臣,殿下真的放心?”
霍宸眯起眼眸,看着越走越近的虞虎臣,沉声道:“现在我只能信他,他也只能信我。”
虞虎臣策马走到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罪臣不力,只带了这么些人过来。”
霍宸扫了一眼虞虎臣身后的人马,朗声道:“虞虎臣,本王赦你无罪,以后不必再称罪臣,你带来的这些兄弟,都是我商国战士,不再是山匪草莽,一言一行皆遵从旧日军纪,不可妄为放纵。”
虞虎臣带着手下齐刷刷的应了一声是,声震入云。
霍宸吩咐洛青穹:“带他们入营,配马,备好刀剑,再将骑卫营中最精锐骑兵悍将拨出一百名,即刻随我去庆州府。”
“是。”
半个时辰后,三百人整装待发,霍宸一声令下,众人朝庆州府而去。早春三月,新柳如烟,官道之上马蹄如飞,声势浩浩,两侧民众纷纷侧目,悄自议论。
霍宸要的便是众人皆知,明早不到辰时,京里便会得到消息。而那时,自己已经到了庆州府,只要庆州刺史出城迎驾,便是告诉东南十六州,他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所谓的太子死在边城便是谣传。就算圣上等不得他回京,朝臣知道太子健在,康王绝不敢贸然登基,否则便是篡位。
一路之上,虞虎臣一直紧抿双唇,目视远方。含光知道他心里必定很不平静。身后虎头山众人,虽一身布衣,但眉宇间仿佛都焕然一新,一上战马,身上便隐隐有了刚猛之气。
傍晚时分,众人到了同辉县城,洛青城带着东阳关骑卫营将士在城门处拿出洛青穹交付的过关军符,顺利进城。
县令得到消息,立刻诚惶诚恐前来接待。城小,驿站也简陋,县令一身冷汗,生怕怠慢了太子殿下。
谁知霍宸吃过饭,却不在城中歇息,立刻带人去了城外扎营。
含光心知他是怕同辉县令靠不住,万一局势有变,三百人便被困在城中。
安好营帐,已是日暮时分,西山落下斜阳,远山青黛渐如浸墨。
承影立在一颗树下,负手看着远处,像有心事。
含光走到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大哥,我想去个地方。你去不去?”
承影回过头来,暮色中眸色迷离。
“好。”
含光牵过马,两人一人一骑纵马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而去。
邵六立刻进了霍宸的营帐,匆匆上前低声道:“殿下,虞含光和江承影骑马不知去向,不会是?”
霍宸一怔,抬起眼眸。
邵六又道:“眼下形势凶险,殿下不可不防。”
霍宸放下了手中的舆图。
“你去看看。”
一个时辰后,邵六气喘吁吁的进来。
“殿下,两人回来了。”
霍宸手里拈了支狼毫,沾了墨,落笔,也没看邵六,只道:“说。”
邵六咽了口唾沫:“两个人一路向西,快要跑到惊风城,在城郊一处高坡上停下,在山崖边待了一刻,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听不大清两人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江承影把虞含光抱在了怀里。”
说到这儿,邵六刚想喘口气,就听太子殿下声音一沉:“往下说。”
“然后,两人就回来了。我就糊涂了,一开始以为这两人有异心,想去给谁通风报信,后来又觉得这两人有私情,像是要私奔,再后来又看着不像,他们回来后一路上也不说话,一前一后的只管纵马疾驰,你说这摸黑跑了大老远,就为了在山崖边搂搂抱抱说两句情话不成?”
说到这儿,邵六就发现太子殿下提着笔,面色阴沉,也不知哪里说得不对,只见啪的一声,霍宸将笔拍在了案上,呼呼两下,将纸卷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把人叫来。”
邵六听不出是叫他还是她,只知道太子殿下是生了气,便陪了小心,怯怯的问:“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