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激动起来:“我也是商国人,梁兵杀了我家人,逼死我母亲,你要我坐视不理么”
霍宸放柔了语气:“你是女人,打战是男人的事。”
“女人又如何?难道只配在深宫后院勾心斗角,或是被男人圈|养,被女人算计”她冲口而出,说完自己却是一怔,旧日之事立刻涌上心头。
他亦是一怔,默默注视着她。
含光掉开目光,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
屋内静默一片,霍宸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普通女子,我知道你有一身的本领,上阵杀敌不弱于男人,但我已经错过一次,再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我不能让你涉险。”
含光迎着他的视线,明明看见了他眼中的真诚和情愫,但脑子里却浮现了往日的伤害,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话。
“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报仇未必要手刃仇人,万千梁兵,你又怎知那一个才是当年惊风城外的仇敌?”
含光决然道:“虎头山身处两国边境,定然不会安生,寨子里的人,如同我的亲人乡邻,若是梁兵侵犯山寨,我一定会出手想护,誓和梁兵决一死战。”
“梁兵设埋伏,针对的是东阳关的救兵,并不是山寨里的人,你不必忧心。”
“皇上打算如何对付这些伏兵?”
“朕暂时不去管这股梁兵。只要广拥关能坚守五日,局势便会改变,那时才是东阳关出兵解围的日子。”
含光不解,只见霍宸露出一股胸有成竹的霸气来。
“此番和亲,我早知梁帝心思,提前数月便做了准备。离京之日便给拓跋连城去了密信。梁帝出发之时,拓跋连城已经秘密带三万骑兵赶到了梁国的西北重镇万安城。广拥关生变的消息,传到万安城,三日足矣。所以,只要承影和薛明晖死守广拥关五日,等到拓跋连城奇袭万安城的消息传过来,梁帝便会自乱阵脚。那时,我再带兵从东阳关出发,杀到广拥关,和城中人马里应外合。至于清风峡的那股伏兵,天气这般寒冷,他们埋伏在山野之间,不消三日,士气已经消散大半,等到五日之后,洛青穹率兵杀过去,不费力气便能剿灭,根本不足为惧。”
含光放心下来,道:“我熟悉虎头山地形,知道一条小路去清风峡最近,我可以为洛将军带路。”
“不用你带路,你绘出一张舆图,将那小路标出来便可。”
含光应了声好,当夜便留在了将军府,连夜绘出一张虎头山的舆图,标明了几条从东阳关到广拥关的路径,但无论那条路,清风峡是必经之道,即便几日后,伏兵已经神疲力竭,但伏兵身居有利地形,必定会有一场恶战。
含光一早起身,便来到霍宸门外。
邵六守在门外,见到含光,一怔之下竟有点嗫嚅:“虞,淑妃娘娘。”
含光略有点尴尬,低声问道:“皇上起了么?”
“正和洛将军在内议事,我进去通报一声。”
片刻之后,邵六从门内出来,道:“皇上让娘娘进去说话。
含光踏进屋内,只见洛青穹和三个陌生的将领正坐在下首,霍宸手持一盏热茶,凝目看她进来。
含光施礼,上前将舆图交给霍宸,便告辞要回虎头山。
霍宸忙道:“你先留下,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洛青穹等人告辞退出。
这时,含光发现屋内挂着一张梁国舆图,其中一道墨迹是新画上去的,竟是从广拥关直指梁国边城,然后顺势蜿蜒北上,一直指向了梁国都城。含光心里一震,莫非霍宸此番竟有灭梁之心?
霍宸见她望着舆图,便起身站在她身侧,低声道:“梁帝此番设下圈套,并非心血来潮,已是养精蓄锐了三年,意欲从广拥关挥兵南下夺取中原。东南六州的兵马后日便会赶到东阳关,此战,我定让梁帝元气大伤,十年之内,喘不过气来。”
“皇上没有灭梁的打算?”
“梁国国力雄厚,并非朽木残垣,我若不是联合拓跋连城,此战只怕胜负难分。拓跋连城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人,对梁国的几个边疆重镇垂涎已久。若我估计的不错,梁帝腹背受敌,必定很快就要求和,届时,我让他割让边城一线的五座城池,而拓跋连城夺取他边疆的这几座城池,梁国的领域便小了七分之一。拓跋连城有了那几座城池做依托,自会慢慢蚕食梁国边境,数年之后,便是我和他联手一举灭梁的最佳时机。”
霍宸手指舆图,眼眸中一片光华夺目的奕奕神采,让人移不开眼。
他牵起含光的手,目光热切:“含光,我会让你看到我一统中原的那一天,你我一起君临天下。”
含光避开了他的视线:“你许诺过的,从未实现过。入宫并非我所愿,以前是因为有父亲在,含光不敢擅自离去,怕牵连父亲,如今含光已是孑然一身,毫无牵挂,皇上若是强留,含光便不告而别。”
霍宸心里一片黯然,她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他满腹相思,一腔热诚,却无法说服她,让她再信他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忘了一个人。”
“谁?”
“霄练。”
含光心里骤然一惊:“他,他现在怎么样?”
霍宸见她如此牵挂霄练,只觉得心里又有了希望,他轻声道:“那年的皇宫舆图之事,其实我另有一层用意,就是想将霄练留在商国。既然他是你的弟弟,我当然要将他留下与你团聚。但他名为梁国人,又是以使臣随从的身份前来,我若是没有非常的理由,如何能强留他?所以才设计让他夹带皇宫舆图,借口将他留下,梁帝自然也没话说。这些,我都未曾来得及告诉你。”
含光心里一动,原来他将此事也放在心上,为她做了打算。
“我将他安置在一个安全之所,你若是想与他团聚,便断了不告而别的想法,否则,”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不说,唇边挂笑,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揶揄。
含光急道:“你,”
霍宸笑容缱绻,握着含光的手,柔声道:“我这样做,不过是想要留下你。我留你在宫闱,并不是为了利用你,更不是忌惮你父亲,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一生一世而已。”
含光无可奈何,霄练如今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虞家唯一的男人,她不能不管不顾。她决定先见到霄练再说,届时带着他一起远走高飞,从此离开京城那个是非之地。
随后几日,从东南六州调集的兵马前后到了东阳关外,近十万大军,临阵以待。霍宸每日夜里三更时分派出一支游击队伍夜袭清风峡的伏兵,连着几日搅扰,意欲让伏兵懈怠焦躁,失去戒心。
转眼已是第五日,晚饭时分,洛青穹让人备了饭菜送到后厢,邵六验过饭菜之后退下,将含光请到霍宸房内。霍宸白日忙碌,及到入夜闲下来,含光却早早熄灯就寝,两人虽同处一所府邸,并未见上几面。
含光进屋,只见桌上已摆好饭菜,样子不多但做得精细,热气袅袅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桌下升着一盆炭火,烘得室内温暖如春。
霍宸对她笑了笑,端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放在含光面前,又拿起筷子递到含光手中。
含光对他温柔至极的举动略有点不自在。此刻夜色降临,屋内一团静谧,两人守着一盆炉火,相对而坐,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含光一阵恍惚,忆起当年。两人之间也曾有过一段这般闲适静美的时光,她对他深信不疑,他对她情深意重,好到她几乎忘记了他的身份,只当他是自己的伴侣良人,可惜一场变故便惊破了美梦,让她骤然醒悟过来,宫廷终归不是自己的栖息之地。
烛光跳跃,火盆中响起一声轻微的噼啪声,霍宸举杯对她轻轻笑了笑:“明日我要出征。”
含光一惊:“皇上要亲自前往广拥关?”她一直以为是洛青穹率兵前往广拥关。
霍宸含笑道:“我早就做了御驾亲征的打算,怎么,你没看出来?”
含光莫名就有些紧张,忧虑油然而生。他身居深宫,虽然谋略过人,但并无实战经验,比不得洛青穹一直守着边关,对敌经验丰富。留守东阳关即可,为何要亲自出战?
“洛将军在东阳关已近十年,熟悉地形,又经历过不少战役,经验丰富,皇上为何不让洛将军去解围?”
霍宸避而不答,却笑望她,柔声问:“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关心我?”
含光脸色一热,低声道:“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安危重于社稷。”
“你担心我的安危?”他挑一挑眉,笑容更深了几分,似是从心底浮上来的喜悦。
含光坦言:“你是皇上,每个商国的臣民都会担心,我自然也不例外。”
他似乎是有些失望,抿了口酒,低下眼帘,微微一勾唇角:“我希望你担心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
含光本是想与他谈正事,却被他三言两语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不由有点尴尬,便举杯道:“祝皇上出师大捷。”
霍宸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脸上笑意已经消散。他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低声问道:“含光,你信不信我能打败梁帝?”
含光没有一丝犹豫,当即点了点头。
霍宸翘起唇角,脸上微微带了丝笑意,眼神迷离,像是陷入回忆。
“小时候,我觉得这时间最难的事,是登上皇位做皇帝。那么多人明争暗夺,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只有一个人才可以登上巅峰,独霸天下,其中的艰难险阻,堪为极致。后来,我却发现,这世上最难得的事,并不是登上皇位当皇帝,含光,你猜是什么?”
含光略一思忖,低声道:“掌控人心。”
霍宸摇了摇头,“这世上最难的,是让人信你。全心全意,心如磐石,不被表象蒙蔽,不为人言所动,不为心魔所惑。”
含光一震,心底某一处像是被触动了一般,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里纷乱不堪。
“幼时安王诬陷我推他入水,我极力辩白,父皇并没有全信我,将我送到闲云寺。孤光大师虽然授我武功,但也没有全信我,留了一招绝学。及到我登基为帝,母后也没有全信我,硬要我立薛婉容为后,培植娘家势力。而你父亲,更是不信我会信守诺言,为了保命而去谋反。我以为你会是这个世上唯一信我的人,连你,也没有信我。”
他说得不疾不徐,到了最后,语气骤然低沉下来,脸上也带了些黯然寂寥之色。含光听到这些,只觉得更加心乱,一时间无言以对。
“做皇帝,享无上荣光,可生杀予夺,但却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你是我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真正对我毫不设防的人,所以我一心要留你在身边,那怕是用强。我对你承诺过永不相负,你也对我答应过全心信我,所以我便放手一搏。可惜,我仍旧未能得到你真正的信任。”
含光心里波澜起伏,宫中旧事涌上心头,孰是孰非,好似突然间有了新的感悟,不由憾然道:“是,我不曾全信你。”
他仰头喝尽了杯中之酒,略带苦涩地淡然一笑:“这个世上,没人信我,便是一种失败。便是一统山河,江山永固,也是失败。”
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浓烈的失意和痛苦,是那种拼却全力却苦求不得的痛苦,她也曾体会过,所以对这种痛苦一目了然,四目相对,她只觉得心肺之间涌上一股酸楚。
他微微一笑:“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若我死了,你回京去城西烟柳巷,那里有你想见的人,你带着他,海阔天空去吧。”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了门外,一阵寒风透室而入,吹得烛光猛地一闪,她眼前微光一晃,已经不见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