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时光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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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如梦令(1)

/青语

到过南城的人没有不知道倾城的。

倾城是城南的酒吧。和所有酒吧一样,白天里蒙了厚的尘埃,到晚上才活跃起来,绿森林的灯,原木色吧台,桌椅用具之间有无数纠缠的藤蔓,磕磕碰碰,远看去,像一座巨大的森林,鬼魅丛生。

夜深的时候我会到倾城去坐一坐,在角落里,灯光一半,影子一半,我说话的时候影子也在说话,欲语还休,但是我听得到。

有时候会碰到一些有趣的人,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子。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有非常英俊的面容,夸张的英俊,让人觉得眼熟,像是某部小说或者广告里似曾相识。

他说我很像他的一个朋友。

这句话像是所有陌生人之间搭讪的开场白,我听得耳朵起茧,所以忍不住带了恶意的微笑,问:“什么地方像?”

“左手。我的那个朋友也像你一样,喜欢把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斟酒,右手持杯,就好象缺了一只手一样。我问过她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她说她的左手受过寒,怕冷。她是一名造型师。”

“造型师?”我饶有兴致:“那多好,她可以今天做白雪公主,明天扮巫婆,后天再上演一场海盗劫船记,让心上人日见日新,永不言倦。”

男子低沉地笑,说:“你当真这样想?”

我偏头想了片刻:“至少可以经常见到明星导演,与俊男美女厮混终身。”

“那倒是真的,”男子略抬一抬头,上面是雪白的天花板,没有灯,就只剩下暗影沉沉,他说:“请我喝这杯酒,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琥珀色的酒,像是阳光下眼睛的颜色。

故事开头的时候是一个不得志的小演员周离。

大学里学的是表演系,毕业以后就一条道往电影电视里走,长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谁都以为青春无敌,最初也不过在一些小制作或者冗长的电视剧里演路人甲乙丙丁,说上一句半句台词,满怀了喜悦去看,原来只半个镜头,一晃就过去了,连眉眼都不甚清楚。

人都是从底层熬起吧,香港娱乐圈里最出名的励志话莫过于:张国荣都要熬满8年整。

年轻就是资本,年轻也有不是资本的时候。跑龙套的造型师都是顶年轻的,经验少还在其次,最恐怖造型师本身的造型: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浓眉大眼,素面朝天,穿一色的蓝,蓝T恤蓝牛仔蓝色帆布鞋蓝得叫人眼盲,疑心是不是打翻了颜料架;腕上套一串的银镯子,手一动,那些镯子就争先恐后响个不停,叮当叮当。

周离至为恐惧,不知道在这样一位造型师手下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那造型师向他伸出手来:“你好,我叫叶小云,你在本剧中的造型归我管了。”干脆利落,像撒了满地的银豆,覆水难收。

周离肯定那一天自己没看黄历出门,满天的云都黑漆漆的,他皱一下眉,说:“我叫周离。”

只听得一阵的叮叮当当,前后10分钟不到,然后一声“好了”,对着镜子一看,效果竟然不坏。周离如劫后余生,微笑着说:“很好,谢谢你。”

叶小云反倒一怔。她刚从学校里毕业,没什么人敢把脸面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刚出道的生手,只好给一些无关紧要的配角上妆,原本都是不打紧的人物,但是她比别人做得细致些。

上过妆的演员里周离是最客气的一个,他很诚心地对她说:“很好,谢谢你。”那话音里的温度,握在手中,也是暖的。

“于是一见钟情,私订终身?”我笑吟吟地问,酒杯里的液体也荡漾,艳如朝阳。

他正色道:“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叶小云只是他的造型师。

相遇之初,谁都不是谁的谁,都以为只是偶然,到最后才知道,是命里早已埋好的伏笔。

是怎样日渐熟悉的?在同一个剧组,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的戏少,有戏的时候演戏,没戏的时候在片场看成名人物的演绎,散场了大家一起喝酒吃夜宵,吆三喝四,吃干喝净轰地一声就散了。

一个人在江边慢慢走,长一声短一声的汽笛,静默的江面,忽然就生出天长地久的苍茫。

“嗨!”有人自背后拍他的肩,回头去,看见极清秀的一张面孔,浓眉大眼,头发短得不能再短。

总算换了那一身眩目的颜色,素色上衣,七分军绿裤,一只手提一只鞋,赤着脚晃悠——一带都是草地,但总让人觉得放肆。

“你也在这里啊?”叶小云笑嘻嘻地说,她的眼睛很大,笑的时候两道月牙儿。

年轻人总有话聊,虽然平日里面对得最多的不过是廉价房租和让人心惊肉跳的水电物业,但说起将来,年华里生出无限多的希望。

周离问叶小云:“如果上天应允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叶小云看着天边的星,唱歌似的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我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样都不给,那我要健康。”

他失笑:“怎么没想过成名?”

叶小云“嘿嘿”一笑说:“谁说我没想过,如果成名,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归根到底我还是想要很多很多的钱。”

三根黑线迅速飞过周离的前额——怎么会碰上一个钻在钱眼里的妞?

却听小云问:“你想要什么?”

“机会!”周离脱口而出:他想要机会,出人头地,青云直上。

叶小云乐呵呵地说:原来我们俩有志一同啊。

是从这时候开始吧,越来越多地看到叶小云,从这一个剧组,到下一个剧组,她总是顶着那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戴一串叮当作响的铃铛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说:“你在本剧的造型由我负责了。”

她给周离做的造型,手法分明和别人没有区别,可是做出来效果总是不一样,比别人细致些,英气些,往镜头前一站,分明就是夺目。

于是有人打趣说小云偏心,叶小云手一挥,大大咧咧地说:“等他以后成名了,要用我做御用造型师的,你行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只是在周离转眼看她的那一个瞬间移开眼睛,莹白的耳垂慢慢变成粉红色。

散了戏一道走,周离笑问:“我什么时候说要用你做御用造型师啊?”

叶小云双手抄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也行啊,小心你下次的造型,绝对是遗臭万年。”

周离偏了脸看她,她的唇抿得很紧,单薄如一线,眼睛却越发地黑。

他知道她不高兴了,所以缓下脚步:“小云,我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成名,可能一辈子都成不了名,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年轻时候演保镖路人,年纪大了演看门的大伯或者扫地老僧,谁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极低,又落后她几步,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这一刻的表情,连他自己也不想看到。

叶小云转身来紧走几步,差点就碰到他的鼻子——当然并没有,她只是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匆匆地说:“我等你。”说完又转了身,像没事人一样晃悠晃悠在前面走,只他能够发现她的身子有点僵。

周离怔了一会儿,小云已经在前面喊:“快点走啊,我饿坏了,我们今天吃馄炖吧。”

仍然是没心没肺的声气。

我皱眉:“讲了这么久,怎么周离还没成名?”

“一定要成名?”他吃惊地看我。

“当然,”我肯定地说:“一个末流的小演员和一个末流造型师之间的故事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日久生情,然后惨淡经营,柴米油盐,贫贱夫妻百事哀。”

“是……要成名才有转折,才成传奇,可是大多数的人不都很平常地过完一生吗?”

“那是生活,不是故事。”我笑吟吟点了一支烟,淡蓝色的烟圈袅袅升上去,融在暗色的灯光里,恍惚看不分明。

男子默了片刻。

机会这东西和岁月差不多,你苦苦等候的时候它拖沓得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来了,可是很多年以后你转身来看,才发现它早已经来过,区别只是,有的人抓住了,有的人没有。

周离的机会是一部新拍的电影。民国故事,里面有戏子,明星,洋场老板,也有堕落的舞女,他演的是戏帮里的龙套。

那一天没他的戏,叶小云找他试验新造型,起初不肯,禁不起小云拉拉扯扯,三下五除二被按在椅子上,勾眉,画眼,点唇,上妆,梳发,末了不知从哪弄了套戏服就往身上一套,拉到镜子前面一看,呵,好精神的白袍小将!

小云笑出声,周离凑趣,摆了个横枪立马的姿势,喝一声:“锵!”

不想这时候片场正在休息,导演闻声而来,见周离姿势好看,一声断喝也是字正腔圆,不免多看几眼,问:“什么名字?”

“周离,戏里演洪庆班的老生。”周离侃侃答来,手心里虽然在冒汗,脸面上却甚是从容。

导演眯着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只点点头,不说什么就出去了。剩下周离和叶小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又是惊又是喜,竟是动弹不得。最终叶小云一拽他的袍子,说:“喂,我们去庆祝吧?”

他定定心,问:“小云……会不会是空欢喜一场?”

叶小云认真地看住他的眼睛说:“不会,肯定不会。”

果然不是空欢喜,导演见他基本功扎实,扮相又好,就将原剧本中省略的角色重新添上来。

那是一个一炮走红的武生,在大上海十里洋场遇见妖娆妩媚的女明星,于是迷失,应验多年前的批语:“你将来的人,不是你心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