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开在瓶子里的温暖
20516400000090

第90章 父亲的骄傲

周海亮

父亲退休后回到乡下。他在城市做了十几年工,却没有能力将家安在城市。父亲说这样也好,本来,他就属于乡下。乡下有山有水,有绿的田野和骡马亲切的气息,城里有什么呢?“连公园里的大树都是从乡下连根拔起然后挪栽过去的。”父亲这样说。

然而他的儿子却住在城市。年轻人和老人对于城市的看法,正好正反。城市里有霓虹,有超级市场,有高耸云端的写字楼和飘散着香气的咖啡厅,乡下有什么呢?“连镇上的路灯都是城市淘汰掉的。”儿子这样说。

儿子在城市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却没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儿子在工作之余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发表后,样刊和稿费,都是寄回老家。没有固定收件地址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他也想让老人在村人面前招摇一番。其实更是他自己的卖弄和显摆——记得在从前,村里没有人认为他可以在杂志上发表一个字——现在他想要村里人知道,他不但可以在刊物上发表文章,他还是作协会员。

稿费被父亲一笔一笔地记到本子上,样刊被父亲一本一本锁到柜子里。邮局距村子约有两公里,每一次来了稿费,父亲都要徒步去取。有时候母亲劝他:“就不能多攒几张单子一起去取?”父亲说:“反正闲着也没事,权当散步了。”就出了院子,手里紧紧地攥着稿费单。村人见了,问他:“干什么去呢?”父亲就会自豪地回答:“给儿子取稿费去啊!”那表情,似乎儿子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可是父亲的腿脚并不灵便,去邮局途中,他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即使这样,父亲也从来没有让任何一张稿费单在家里过夜。

这一寄,就整整寄了五年。后来儿子回老家,村人见了,半是玩笔半是认真地说:“大作家回来啦!”儿子嘿嘿笑着,表情竟有些拘谨和不安——他已经过了那种自以为是的年龄,现在他认为作家并非一种身份而是一种职业。——与工人农民一样的普通的职业。可是如果父亲这时候恰好也在旁边,那表情就会非常得意。——作家在父亲心目里仍然是神圣的,父亲仍然以他为荣。——可是他对父亲的举动,却微微有些反感了。

那一年他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于是就跟父亲商量,以后能不能把样刊和稿费寄到城里,这样不仅自己方便,父亲也能清闲一些。父亲看看母亲,母亲说那样也好。“你爹的腿脚一天不如一天了,有时去一趟邮局,中间得歇两次。”母亲替父亲作主,“以后,就寄到城里算了。”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他盯着自己绞到一起的两只手,目光变得黯淡无光。他昏昏懵懵地睡了一个下午,醒来,对老伴说:“我想再开一块菜园。没有事做,我会闷死的。”

其实父亲并非没有事做。他也钓鱼,也打牌,也和村子里的老哥们喝茶聊天。不去村委给儿子取信件不去邮局给儿子取稿费就突然觉得无事可做了,母亲和儿子,都认为他的话有些夸张。

似乎父亲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变老的。在街上散步时,他的腰杆不再挺得笔直;和一群老哥们喝茶聊天时,也不再是妙语连珠;他的腿脚变得更加不便,回到家,常常跟老伴抱怨这儿痛那儿痛。菜园倒是常常去看,可是即使去了,也多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抽一根烟。有什么活可干呢?巴掌大的一块菜园,干一天,半个月都不用再去理它。

这些事儿子并不知道。儿子在城里忙他的事业,写他的诗歌散文和小说。样刊和稿费直接寄到新居,这让他省去不少麻烦。只是春节回到老家,他发现父亲的话少得可怜,背也更驼,人似乎比夏天时又老了很多。他问父亲身体不好么?父亲说身体很好。他问母亲爹怎么了?母亲说可能是闲得吧?“以前天天忙着给你去取稿费和信件什么的,他反倒精神些。”母亲也许猜到了父亲衰老的真正原因,可是儿子在这件事上,发倒显得有些愚钝了。几天后回城,样刊和稿费,仍然寄到城里的新家。

一个月以后他接到母亲的一个电话。母亲说你爹今天突然变精神了,不但胃口极好,话也像以前那样多起来,人似乎也在突然间年轻了很多。他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不过今天早晨,镇上邮递员送过来一张你的稿费单。也许是你忘了让那家杂志社改地址,他们就把稿费单仍然寄到这里来。钱不多,58块。你爹帮你把这笔钱记到本子上,然后乐呵呵地帮你去取了。他说路上他一次都没有歇,只感觉两条腿,变得像年轻时一样灵便……”儿子在瞬间,陡然恍然大悟。他问我爹呢?母亲说他吃完晚饭就出去了。“去和那帮老哥们喝茶了吧?这老家伙,肯定要跟他们显摆这张稿费单呢……”

放下电话,儿子偷偷地红了眼睛。他一直认为对父亲的一切都很关心,现在想来,他的这种关心,更多只是自己的一种自以为是吧!以前他只知道向村人证明自己,后来他只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好,却惟独忽略了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是已经老去的父亲的儿子。每个父亲都曾经是儿子的骄傲,每个儿子又都会变成已经老去的父亲的骄傲。其实父亲愈老愈天真吧?他迫切需要将儿子的成绩变成自己的骄傲。尽管这成绩可能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是什么成绩,但是没有关系,父亲可以夸大。能夸大儿子的成绩,能在别人面前招摇被夸大了的儿子的成绩,对每一位父亲来说,都是一种无可取代的快乐。——在那时,每一位父亲都像儿子的儿子般单纯和天真,年纪越大,这种单纯和天真表现得越是强烈。或许,这正是每个父亲的天性,每个男人的天性吧?

第二天儿子给所有的杂志社打了电话。他请求他们将样刊和稿费仍然寄回他的老家,他说如果有可能,请在信封的收件人位置,写上父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