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开在瓶子里的温暖
20516400000001

第1章 你称钱,我知道

朱砂

1:

“爸这辈子,没啥毛病,揍是称钱。”

这是你的口头禅,一个“揍”字,颇具你的偶像赵丽蓉赵大妈的神韵,给人的感觉,象是四大国有银行都在你口袋里装着似的。

你家是地主,忒称钱,这我知道。

站在城南的高岗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你家的田地,你家的房子是全县最大的,门楼是全县最高的,家里的丫头仆人合一块足有一个加强连,这些,你已经和我说过N+1遍了,每次你都以为是第一次,每次你都说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以至我严重怀疑你曾经当过祥林嫂的代言人。

说实话,早年间你们家有多有钱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你的地主家庭并没有给你带来多少实惠,相反,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你人生道路上一道无法摆脱的桎梏。

因为你剥削阶级继承人的身份,没有哪个根正苗红的人家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你,唯一一个和你青梅竹马的女孩儿也背弃了非你不嫁的诺言,在家人的暴力下屈服,成了别人的妻子。以至到了37岁,你才有了我。

那个被返城的知青抛弃了的女人,因为名声不好,没人肯要,于是她的家人便把她塞了给你,白送,一分钱彩理没要你的。

她比你小十一岁,不爱你。

你把她当花儿养着,养得肤白肉嫩十指青葱,可她依旧对你形同陌路。我还在蹒蹒学步之际,她便走了,带着你所有值钱的东西,去省城寻找她的爱情去了。

那一天,你从镇上卖完东西回到家,看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我,瞅瞅桌上的那封信,瞬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抱起我,擦着我脸上的泪,低低地说,不哭,妞妞,爸有钱,咱有的是钱,想吃啥爸带你去买。

2:

你称钱,这我知道。

你靠着“投机倒把”,成了四邻八乡有名的富人。我就曾亲眼看到过,那个儿媳妇难产的老男人从你手里接过厚厚一叠人民币时感动的差点大小便失禁的样子。此前,我听说就是这个男人,文化大革命中让你跪在地上,给他的两个儿子当马骑,还差点儿把爷爷折腾得上了吊。邻居问你为何还要对那家伙这么好,你笑了笑,幽幽一言:那个年代,大家都没理智,他做得确实过份了点,只当他脖子上顶了颗猪头好了。

那个时候,大家已经不太在意你那顶地主崽子的帽子了,加之你又称钱,于是,惦记你的人多了起来。

你把纷踏而至的媒婆一一挡在了门外,你说,世间有一棵“小白菜”就够了,你的女儿不需要后妈,你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我们的机会。

你的钱,在那个女人走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们很快便让我忘记了她的模样,开始全心全意的享受你所提供的富足的生活。

整个童年,我扎一头倔强的朝天辫儿,穿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各式各样的红皮鞋,如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活跃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小朋友们中间,在一片啧啧的赞叹与艳羡声中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多年以后,无数次的,看着你那双形如枯根的大手,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样一头漂亮的小辫儿会是它们的杰作,可我知道,那是真的。这世界,只要有爱,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3:

我上学了,从那天起,你便不象从前那样,把我托付给隔壁的刘奶奶,一个人全国各地的奔走了。你在南厢房上开了个小门儿,当起了杂货店的老板。

你说,你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指导、监督我的学习。我窃笑,就是烟盒上的那些字,有好多也是它们认识你,你不认识它们,还指导我学习呢,你就吹吧你。

说来也怪,虽然你识字不多,可我的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每次拿回奖状来,你总是故做惊讶的问我,咋就这么聪明捏?我咧咧嘴,回答一句基因好呗,然后你的笑声便恨不得把房顶掀起来。

后来,等我要上中学的时候,你做了一件让村里许多人摔破眼珠儿的事,卖掉了传了三代的老屋,带着我搬进了县城。你说,我女儿这样的娇人儿不该生活在这片破砖烂瓦中,只有去城里的学校读书将来才能有大出息。

在那个商品粮横行的年代,一个农民的孩子,能够挤进县城里的学校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你做到了,你用你的钱和一张笑得稀烂的脸,把我塞进了县里最好的中学。

全班37名学生,只有我一个是农村户口,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小瞧我,我穿的用的,都是那些学生们望尘莫及的,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那个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一类人:暴发户。

每每有村上的人到县城里来办事,借宿咱家,问你是怎么把我安插进县办中学的,你总是扬起眉毛,一脸得意地说,咱称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个校长一看到我,就象看到财神爷一样毕恭毕敬大气儿都不敢出。

我忍不住地笑,因为我知道,和校长面对面时,毕恭毕敬的人不是他,是你。

虽然,你为此花了不少钱,赔了许多的笑脸,可是,你觉得值。在你的世界里,只要是对我有利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你也会去做,你就这样。

4:

接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颤抖着双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触一下大学的名字,再触一下我的名字,笑得象个孩子。

不顾我的阻拦,你跑回镇上,摆了好几桌酒席,四邻八乡旦凡和你有过一面之交的,你都请了人家来。这一次,你把祥林嫂代言人的权限发挥到了极至,于是,那天,几乎每一个来吃饭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如何调皮,认玩儿,不肯学习,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回乡种地的料儿了,不成想竟然如探囊取物般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北京的大学。听着人们有其父必有其女的吹捧,看着你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笑得肝儿疼。

大学里,每次往家里打电话,你的第一句话总是“钱还够不,再给你汇点儿啊!”我说够,还有许多呢,然后,你便再次重复那句话:“甭省着,你爸这辈子,没别的毛病,揍是称钱!”

5:第一次领男友回家,你象审犯人似的,把他家的三姑六婆问了个遍儿,就差把人家祖坟刨开看看他们祖辈儿有没有人脸上长过麻子了。

你说你有的是钱,只要他这辈子好好的对我,你不会亏了他的。说这话时,你一脸的皇恩浩荡,那派头,那谱儿,估计就是盖茨巴菲特这哥俩也够呛能摆得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你口袋里的钞票变得空前得雄厚,以至那小子一瞅你掏钱就愣神儿,天天吃得满嘴流油儿,见了你就点头哈腰儿,敬畏得象小鬼儿见了阎罗。

你一厢情愿的认定,这小子会因为你的钱和你的威严,从此对我俯首贴耳,可是,我还是失恋了,两年的感情终是没能抵过隔壁班大鼻子女人的几个媚眼儿,在我几近歇斯底里的吼叫声里,那小子义无反顾的投靠洋鬼子去了。

给你打电话,本想涕泪双流的向你弹一曲怨妇调儿,不料却被你一句“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的话笑了个一蹋糊涂,是啊,我年轻,貌美,高才,何必非要吊在学校里的这几棵歪脖树上呢,世界之大,哪儿还划拉不着个好男人了,为这种白眼狼儿落泪,真是把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6: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在广告公司里做了一名最不起眼儿的文员。

你不再开小卖铺,说太累,而是找了一份晚上给人看门市的活儿,把房子租了出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你跑到公司来,神密兮兮地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

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吓了我一跳,你送我的,竟然是一幢50多平米的房子。

你说,妞儿,房子小是小了点儿,可终归是个落脚的地方,你先住着,我听人说,在北京,女孩子有了房子便有了选择男友的底气,你得答应我,一定要给我选个好女婿,将来我还指着他养老呢。

我笑,眼底有泪。

我知道,你是怕我会因为贫穷而被一些蝇头微利的物质引诱,走上歪路,这也便是为何从小你便拼命给我提供最优越的生活的原因,我是你的心肝儿,你的命,你看不得我有半点儿的不好。

这一次,你的目的又一次地达到了,这幢房子虽然不大,却因为有了可以驻足的地方,不必担心餐风露宿,从而让我有了实足的底气从容的在各大公司间跳来跳去。

我要你搬来和我一起来住,你不肯,说怕来北京人家嫌你岁数大,没有地方肯用你,你说你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吃白饭,说这话时,你已经五十九岁了,可你依然觉得,你是我的靠山,是为我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

7:

后来,我结婚,生子,人生一路顺风顺水。

你每年来北京两次,住不了几天便匆匆地回去,你说,家里事儿多,雇主的店里晚上不能没人看,老让人家老板替工也不好意思。

你从不让我回家,你说家里的房租出去了,我回去了也没地方住,你想我的时候,或是我想你的时候,你来趟北京就成了。

彼时,我已住进了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我要你和我一起住,你依旧不肯,说你习惯了老家的日子,只要动得了,就不想来劳赘我。拗不过你,我只好把自己的那部摩托罗拉的手机给了你,希望你在每一个你想我或是我想你的时候,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8:

几天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南方出差,路过老家,回来的时候,稍做停留,想看看你,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

做梦也没想到,仅仅十来年的时间,小小的县城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路宽了,楼高了,人们的精神气儿也更足了。

我没给你打电话,想给你一个惊喜。

找到那幢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老楼,爬上去,敲门,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女人隔着防盗门,一脸警惕的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您房东的女儿,我想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哪儿。胖女人说她就是这房的主人,这房子自己已经买了好多年了。

我愕然,问她知不知道你看门的店铺在哪儿,胖女人一脸惊诧,说,你不知道啊,你爸早就不给人家干了,他在三里庄租了间平房,天天收破烂儿过活儿。

我的头,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晕旋。

踉踉跄跄地下楼,打车找到你住的地方。

两间低矮、破旧、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平房,就是你生活了几年的地方。

隔着门缝,我看到,院子里堆满了你收来的废纸废塑料和各种瓶瓶罐罐。

一个女人,在草暖风薰的四月天里,忽然就泪流满面。

9:

北京的那幢房子,把你彻底抽干了,你盘出了小卖铺,卖了老家的房子,搭进了半辈子的老本儿,还是不够,你不得不向亲戚们借了钱。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了还债,没有了本钱的你,只好买了辆三轮车,白天收破烂儿,早晚捡垃圾。你骗我说你夜里给人家看店,是怕我面子上不好看,怕我为你担心,更怕我因为要和你一起还债而去过节衣缩食的生活。

我只知道你称钱,却不曾静下心来细想过,北京这种地方,就是个茅厕也抵得上县城的一套两居室的价钱,虽然你做了一辈子买卖,可终究都是小本生意,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掏得出这么多的钱来?!此前,我不止一次的看过你龟裂的双手,只要稍稍用心,就会想到,一个只在晚上给人家守夜的人,双手又如何会如此得粗糙!?

我想我的脑子进水泥了,一定是的,因为只进水的话,不会这么钝。

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我没有进屋,转身走了。

也许这会儿你正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亦或许你根本就在屋里拆卸着那些收来的旧家电,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见我,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

10:

回到北京,我把向阳的那间书房搬空,换上了一张大床,辞退了保姆,然后,给你打电话,对你说,保姆对孩子不好,我把她辞了,孩子没人管,我班儿都没法上了,家里一团糟,孩子淘气,我打了他,这会儿,正一个劲儿的哭着找姥爷呢。

这一招儿果然灵验,第二天天刚亮,你便到了,坐了一夜的火车。

你穿得整整齐齐,略显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不知是打了摩斯还是抹了水,油光可鉴的,怎么看都象个退了休的局级干部。

吃了早饭,我去上班,临走前,掏出一叠钞票放在茶几上,告诉你,中午和我大刚都不回来,你和孩子到外面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

说着,我向外走,走了几步,折回来,学着你的口气,补充了一句:

“别给我省着,你闺女这辈子,没啥毛病,揍是称钱。”

看着你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三十四年来,你一直是我的提款机,从这一刻起,我要咱俩换个个儿。我发誓,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