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郭某人也算是领兵打仗的老手了,对形势判断非常准确。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果然又有两波身份不同的人打着“救驾”的名义,试图将小肥劫走。
然而战斗的过程和结果,也正如郭允明预先所判断。韩朴麾下精挑细选出来骑兵们,对付这些临时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不费吹灰之力。只用了战死一人,伤两人的代价,就将对手尽数杀散,然后挥刀割下跪地求饶者和不及逃命者的首级。
听到外边嘎然而止的求饶声,小肥更是不愿意与这伙魔鬼为伍。只要能找到恰当时机,就饿着肚子,继续用力挖铁栏杆下面的木地板。那幅被血水泡模糊的画卷,则被他当作了最佳掩护物,盖住了全部挖掘痕迹。而骄傲的郭允明,则每次看到那幅画卷,就会想起自己努力了大半夜所编织的谎言却被一个“傻子”轻松戳破的事实,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挪向他处。
虽然不再试图用嘴巴说服少年小肥,他郭某人却没放弃对少年人的折磨。当天的两餐,都只给闻了闻味道。甚至连清水,在小肥屈服之前,都不再准备给后者喝上一口。
非常出乎他的预料,少年小肥虽然生得白白胖胖一幅养尊处优公子哥模样,却是难得的硬骨头。哪怕嘴唇已经明显干裂开了口子,却没有发出任何求饶的声音。
“长史,要不还是换个招数吧!万一把他真的给渴死了,苏书记面前咱们恐怕不好交代!”当将第三波前来救驾的江湖豪杰杀散之后,都头李文丰一边擦着刀刃上的血迹,一边低声提醒。
他之所以站出来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同情小肥。而是汉王帐下那位有着“毒士”美誉的掌书记苏逢吉大人,脾气实在难以琢磨。如若给此人留下办事不得力印象,这辈子无法升迁事小,哪天找机会把你和整支队伍往虎口里头送,就实在是有些不值得了!
“没事儿,我看过一篇唐代来俊臣留下的拷讯实录。人可以连续四、五天不吃饭,但只要三天以上不喝水,就会心神恍惚。到那时,只要你晃晃水壶,他就会像狗一样扑过来。然后,你让他承认什么他就会承认什么,无论英雄好汉,还是贩夫走卒,表现没什么两样!”郭允明轻轻扫了他一眼,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
他的本意,也许只是说给车厢里的囚犯听。然而,脸上的神情和说话时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的陶醉,却让一干精锐骑兵的心脏,全都“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从此再也没人敢上前多嘴,连吃饭聊天,都尽量离得马车远远。
“大伙都靠近些,窥探殿下的贼人不会只有这区区三波!”郭允明见众人对自己都敬而远之,有些不高兴皱了下眉头,大声吩咐,“保持好队形,我总感觉,这一路上好像始终有人在偷偷地跟着咱们。马上就要到渡口了,大伙不要掉以轻心。只要把马车送过和黄河,就是咱们的地盘,苏书记早就派足了人手,在对岸迎接咱们!”
“是!”众人齐声答应,将坐骑排成列,尽量向郭允明和马车旁边凑了凑。但是依旧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因为沿岸还有很多战略要地控制在契丹人或者契丹人的走狗手里,所以车队不能选择距离自己最近的渡口过河,也不能一直大摇大摆地沿官道前行。而是贴着河岸,曲曲折折绕来绕去,一会向北,,一会儿向南,迂回自家控制的隐秘地点靠拢。将很多时间和体力,都浪费在了躲闪大规模的敌军上。直到天色完全发黑,才终于来到了距离原武城大约四十里远的一处断壁前。
断壁下,就是滔滔滚滚的黄河,在黑夜里听起来尤其汹涌澎湃。郭允明从车厢外挂角处拿起一只气死风灯,用长矛挑着,向断壁下探了出去。然后又迅速收回,特地间隔了两个呼吸长时间,再度重复先前的动作,如是者三。
断壁下,立刻响起一片蛙鸣,高亢刺耳,甚至连水流声也给压了下去。转瞬,一艘挂着红色灯笼的大船,忽然从断壁下驶了出来,顺着水流,迅速奔向下游。
“跟上去!”郭允明低声断喝,拨转马头,借助星光的照耀奔向东方。众骑兵精锐们保护着马车,缓缓跟上。车轮在没有路的黄土地上,跳跃颠簸,车厢也随着山坡上的沟壑起起伏伏,悲鸣声不绝,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终于,在马车被颠碎之前,大伙平安走下了断壁,来到了比发信号位置偏东四里远处,一个相对平缓的河滩上。(注1)
悬挂着红灯的大船已经停稳。由一根小儿手臂粗的缆绳,将船头系在岸边一块看似废弃多年的青石拴马桩上。船的右侧舷,则对正了一片年久失修的废栈桥。只要接上了人,就可以立刻解开缆绳,扬长而去。
“下马,李文丰,你点二十个人把马车拉上船。王修武带领其余弟兄四周警戒,待大船驶离之后,自行回去向韩将军覆命!”郭允明警惕地四下看了来看,继续发号施令。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都头齐齐答应了一声“是!”旋即分头忙碌了起来。眼看着马车已经被推上栈桥,大伙立刻就可以脱离敌境。不知为何,郭允明心中的不安的感觉,却愈发地强烈。
那是一种猎物即将坠入陷阱前最后的直觉,令他头皮隐隐发乍。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是由于害人的经验太多,他对被坑害的预感也被磨砺的无比敏锐。“停下!”猛然抽出横刀,他迅速奔向马车,“船上是哪位兄弟,请露面打个招呼!”
“呼!”回答他的是一道刺眼的寒光。一把铁斧忽然从船头处飞起,带着寒风,直扑他的面门。
“啊——!”郭允明大声惨叫,迅速仰身于马背。眼睁睁地看见斧刃贴近自己前额掠过,溅起一串耀眼的殷红。
有股剧烈的疼痛包裹了他,令他几乎无法在马背上坐稳。但是,他却强撑着自己坐直身体,手举横刀,大声喝令:“夺船,夺船,无论如何,都把马车留下!”
不用他指挥,众精锐骑兵也知道前来接应自己的大船上出了问题。纷纷跳下坐骑,沿着栈桥一拥而上。
与此同时,十几名江湖人也咆哮着,从大船甲板冲向了马车。在狭窄破旧的栈桥上,与李文丰所带领的骑兵展开了殊死搏杀。
他们这伙人的数量,远远少于郭允明麾下的精锐骑兵。甲胄和兵器的精良程度,也远远不如。但是,他们却个个勇悍绝伦,宁死不退。短时间内,居然跟骑兵们杀了个难分伯仲。
“小肥——!小肥——!”那名用斧头偷袭了郭允明的汉子,没有参加搏杀。而是拎着另外一柄黑漆漆的铁斧,直奔马车的雕花木门。
“是瓦岗寨贼!放箭,放箭封堵车门,谁靠近就先射死谁!”郭允明一眼就认出了持斧者的身份,当机立断。“王修武,不要硬往栈桥上挤。带领你麾下的弟兄,取弓箭封堵车门,谁靠近车门先射死谁!!韩鹏,你过去砍断缆绳。宁可让他们落在契丹人之手,也不能让他们上船逃走!”
这几招,不可谓不毒。很快,就有十几名被堵在岸上无法上前厮杀的精锐骑兵,从马背上取下弓箭,围着栈桥向车门乱射,将持着斧头的六当家余斯文逼得连连后退。指挥使韩鹏则亲自拎着一把钢刀,来到拴马桩前,冲着缆绳用力猛剁。
“呯呯,呯呯,呯呯!”浸泡过油脂的粗缆绳虽然结实,却也挡不住百炼钢刀。才三两下,就一分为二。系在缆绳另外一端的大船“吱呀呀”,发出一声呻吟,顺着河岸,飘荡而下。
这回,栈桥上的江湖好汉们,可成了笼中困兽了。想退,身后是滚滚滚黄河。想进,前面是数倍于己的精锐骑兵。周围,还有二十几把角弓,引而不发,随时都可以让他们乱箭攒身。
“韩鹏,你带人去追大船!”郭允明迅速布置下善后措施,然后将满脸鲜血的面孔,转向瓦岗六当家余斯文,双目之中,寒光四射,“投降,说出幕后指使者,我给你们个痛快。否则,今日尔等谁也甭想留下全尸!”
“呸!”余斯文早就怀了必死之心,冲着他狠狠吐出一口血水,“可惜老子刚才那一斧头,居然没有直接劈死了你!”
“我再给你三个呼吸!”郭允明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对方是瓦岗寨的山贼,不可能知道他的详细撤离路线。除非,除非他自己和韩朴两人身边,还隐藏着一双阴险的眼睛。
而这名细作也不可能属于某个绿林山寨,只有可能,属于另外几家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符彦卿、李守贞、杜重威、高行周.....
无论是谁,他们都休想得逞,因为这里有郭某人在。
“一——!”郭允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拖着长声开始计数,就像一只猫,在把玩落入掌控下的老鼠。
“呸!”六当家余斯文,七当家李晚亭,还有其他几位弟兄放弃厮杀,肩并肩退在一处,齐齐冲着他吐唾沫。“狗贼,用完了我们就借刀杀人,你和你家主子早晚天打雷劈!”
“好!郭某罪佩服好汉子!”没想到几个山贼也如此硬骨头,郭允明恼羞成怒,白皙的面孔上,瞬间杀气四溢,“来人.......”
“且慢!”忽然,马车上传来一声断喝。紧跟着,插满了箭矢的车门,被人从里边用力推开。少年小肥持着一根刚刚拆下来的铁栏杆,满脸无奈,“我想起来了,我是二皇子石延宝。他们几个......”
用铁栏杆撑住身体,他腾出右手从余斯文、李晚亭及其他瓦岗豪杰的脸上一一点过。“他们两个是我的侍卫亲军指挥使,其余的人,都是我的贴身侍卫。当日契丹人兵临城下,他们才化了妆,掩护我一道躲进了瓦岗山。郭长史,我以郑州刺史的身份命令你,不准伤害他们!”
注1:此刻黄河还没成为地上悬河,水流远比现在充沛。大部分河面都可以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