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红娘一曲相思未了,手中胡琴又起相思。
数十年的等待在这一刻全部倾注琴弦,哽咽,低啼,倾诉,恍然还有一丝朝思暮想一夕得见的羞涩。
崭新的二胡并非是初作,相反却是数十年前她用一帘鸳鸯戏水硬从水丹青手里换来的。
她曾经缠着水丹青教她二胡之法,聪颖如她,很快便习得了此间真意。
奈何一抹月光终照了沟渠,锦绣披风,一朝梦碎,才惹出了后来独上红叶的事情。
多少年了,饶是谢红娘这样的女人都不愿意再去提起。
只知道红叶山的红叶红了又红,绿了又绿,只知道每个十月二十,她都会站立在红叶山脚,一双丹睛注目海域,漫漫搜寻。而红叶山脚那一块突兀山石,早被她磨成了平镜。
此刻月明星稀,海风潮涌,那个人就坐在不远处的对面,数十年的相思连绵不绝化进了断断续续的琴音里。
数十年,她已经不记得数十年是多少年。
那一年,她独坐荷花林,偶遇烟雨中随波而来的水丹青,她如出水芙蓉,他却凌波独立。
他在绿渊一住就是多少年,将绿渊里的私塾重新规整,天天拉琴,日日教书。那一年,他有着一副迷人的笑容和一脸灿烂的青春。
他经常随着绿渊的水手出海捕鱼,迎着日出站在船头,用手中的画笔将一片天空涂抹在画布上。他最喜欢站在红叶山的对面,在画布上勾勒跳跃的小鱼,初雨后滴水的荷叶,以及那一片红红的红叶山。
数十年前,她曾随他一同出海。随他一起迎着晨风看日出,沐浴晚霞守夕阳。她曾经看着他纤细的手指一笔笔勾勒出清晨黄昏,大海远山。他的画里有一种沧桑,也有一种清新,有一种真实,也带着些许虚幻。
数十年前,她第一次听他拉起二胡,那一次,霞光映红了浅海的石滩,他的两肩坎袖在晚霞中被映成了橘黄色。他微笑的面容不见了,一脸的沉静和庄重让她第一次感到心动。那一次,那首悠扬的曲子在她耳畔脑海萦绕了几天几夜,她至今仍记得当时,他抹去了眼角残留的泪痕,轻轻说,那首曲子叫《离人》。她听懂了里面的意思,只是默默坐在他身边,任那晚的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四处飞散。
以后多少次,她缠着他教她二胡,他教地很用心,她学得更用心。她觉得那二胡里的声音就是对一个人的相思,于是多少次,他和她,坐在夕阳里,对着天空中的晚霞畅谈心绪。那棵扭曲的歪脖子大树,承载了他们多少次的沉默寡言,多少次的面红耳赤。
数十年前,绿渊曾遭遇历史上最大的风暴,那一晚,她的小船搁置在浅滩里。
她出海的老父被暴风困在了海里,生死未卜。
那一刻,她跑到了他的学堂,他二话不说驾了小舟冲进了海里。
她没有犹豫地跟了上去,却同时被暴风困在了绿渊不远处的一座小岛上。
那一夜,暴风将绿渊一半的房子吹垮了。整个小岛上的树木几乎全被暴风拔起了,他用双手在地上挖出了只能容纳两人的土坑,将她的身体深深藏在了里面。而他的背部在暴风的肆虐中被树木砸中,却硬是坚持了一天一夜。
暴风停了,他带她出海寻找。
在浅滩的礁石上,他背回了昏迷不醒的老父,那一刻,她的心里就再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那一年他第一次参加赛舟会,乘风破浪,用一只谁都没见过的小船惊险胜出,第一次夺魁。当时被誉为李家最有希望的年轻人李观潮也还年轻。她替他高兴,为他欢呼,从那时起她就偷偷绣起了那件锦绣披风,一绣竟然就是五年。
他第四次夺魁的时候,李观潮三竿叠浪,将李丑奴逼退两船。李丑奴仗着李家势大,在绿渊海岸当众逼婚。李观潮被李家长辈牢牢压制,他却一身铁骨横阻当场。
“红娘嫁谁也不嫁你!”她记得他指着李丑奴道。
“你凭什么管谢红娘的事?”李丑奴气极,伸手一把就抓过去。
他没练过,但身体却很敏捷地躲过。
“凭什么,就凭你不配!”
“我不配?哈哈,”李丑奴被气乐了,竟然笑了起来:“我不配,难道你配?”
“老子配不配管你屁事,瞧你的衰样就来气。”他说话总是很风趣,这让她记忆犹新。
“哼,你这个外来户,竟然打起了谢红娘的主意,老子告诉你,你才不配。”
其实她当时真的很想告诉所有人,他配,她心里除了他再没了其他人。
“吆喝,李丑奴,不要以为你们李家就了不起,小爷还真就不服你们。今天,小爷就把你打到又丑又奴。”他说着竟是真的和李丑奴扭打起来。李丑奴一身功夫当时已经小有成就,却被他近身抱住,怎么甩都甩不开。
后来红江海和朱涛出面了,李丑奴被他一脚踹在脊背上,从此就成了驼背。
那一年他第五次夺魁,李家分化,李观潮自立门户,一年苦修竟是超越了李家长辈。李丑奴一年含恨,苦修到头被李观潮三竿逼退一船,然后被他一竿掀翻赛舟。那一刻,他创造了绿渊史上的奇迹,而她的披风也终于绣好了最后一针。
她走向他,忐忑,羞涩,甚至是扭捏。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到来,他痴了,默默不动地注视着她。晚风中的她应该是无比美丽的。
她将披风披在了他身上,从后背将他紧紧抱住。人群欢呼了,这也许就是人们心中盼望许久的美人英雄的剧情。
而他,在那一瞬短暂的失神后,竟是满脸的冷静和无奈。
“对不起。”
她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留这么长的胡子么?”
她想摇头,却摇不起来。
“我心里住着一个离人。”
他声音很低,听出来里面的颤抖,而她瞬间泪流满面。
“你是个好姑娘……”他用一种现实中很狗血的对白拒绝了她。
她抽泣,委屈,甚至是绝望。
他扛起了自己的赛舟,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两岸的人默不作声,有些人看不下去,缓缓走开了。
她突然间叫住他:“我可以等,等你忘记她。如果哪天你剪去了胡子,记得来娶我回去……”
他顿住了,脖子微微扭曲了一下,微微叹息道:“何苦……”
第二天她就搬上了红叶山,因为她知道,他喜欢看着红叶山作画,她希望有一天,她能被他画进画里。
然而从知道她搬进红叶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画过红叶山。
夜风习习,轻柔却不造作。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以前犀利,却清楚地看到对面礁石上那个伟岸的身影。
水丹青也痴了。
那一抹月光下的白色石头上,一袭披风随风飘忽。她曾经乌黑油亮似青丝似黑夜的长发如今全部收拢在了发髻里。她坐姿很端庄,就像以前一样。他甚至能看到她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像一弯浅浅的新月。
“美人望遥月,一帘浅悠闲。三竿腾细浪,俩弦送佳篇。”他微微低吟:“夜风送红妆,明宇迎彩霞。相思何处长,琴起岁幽怜。”
他微微摸上了自己的一把长胡子,月光下,这银色的胡须轻轻抖动。
李观潮望着这个一开始就让他无比崇敬的男人,他的手里缓缓摸出准备好的剃刀。
李观潮突然间觉得眼睛很涩,一滴眼泪竟是不自觉落在了眼睑下。
数十年前,他们都年轻,谢红娘,这个被誉为绿渊历史上最美丽的女人,她将一颗心全部寄托在了水丹青的身上。那一次五连胜,谢红娘独身上红叶,水丹青微微叹息之后找到了陪伴五载的李观潮。
“观潮,哥哥有个不情之请。”
“水哥,你说!”
“红叶山不远处,有一处荷花林,叫做映月坞。我想让你搬到映月坞去住。”
“我明白,可是水哥你既然对她不是无情,却为何要这样绝情呢?”
“绝情未必,无情未必,多情更未必,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第二天李观潮隐居映月坞,他心里一直期待水丹青能早一天想通,却没想到,这一想就是数十年。
光洁的剃刀在月光下发出幽幽寒气,水丹青一手抓住一缕银须,一手缓缓挥下。
“一刀,天地知我心。”
“二刀,昨日不同行。”
“三刀,慨叹岁月迟。”
“四刀,唤醒天涯无尽处。”
“五刀,事事于我皆浮云。”
“六刀,斩断千古愁,唯有相思夜更浓。”
……
李观潮微微扭转脖子,看着夜风中宁静的海面。
一缕缕银须从刀口掉落,缓缓吹入海中,四处飘散。
“九刀,断去过往迎彩妆。”
长胡子突然从礁石上站立起来,随手将手中的剃刀扔入水中,泪眼朦胧中,褶皱的脸竟然弯出一弯新月。
“红娘,我水丹青,要娶你为妻!”
琴音戛然而止,谢红娘缓缓站立。
夜风吹散了她鬓角的白发,白发中,一抹红颜徐徐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