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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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二天是星期日。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到大戏院去看歌舞的试演,把昨天所应许的珊瑚项圈,带给那个新近在他保护之下的漂亮的舞女玛莎·齐碧梭发,在白昼的薄暗中,在舞台的边景后面,吻到了她那美丽的因为赠品而容光焕发的小脸儿。在赠送珊瑚项圈之外,他还须和她约定在歌舞之后会面。向她说明了他不能够在歌舞开幕时到场,他答应了在最后一幕时赶到,并且带她去吃夜饭。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从戏院坐车到肉市街,亲自选了鱼和芦笋做菜用,在十二点钟他已经到了丢梭,他要在这里会三个人,他们碰巧都住在一个旅馆里:一个是列文,他刚从国外回来,住在这里,一个是他的新部长,是新近升迁,到莫斯科来视察的,一个是妹丈卡列宁,他要请他一定来吃饭。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欢喜宴客,但更加欢喜设一种小规模的然而在食品与饮料以及宾客选择上非常讲究的筵席。今天的筵席的菜单他很满意:有新的鲜鲈鱼、芦笋和la piece de resistance(主菜)——精美而又朴素的牛排和相称的酒:这是吃的和饮的。客人有吉蒂和列文,并且为了这个不露痕迹,还请了一个堂妹和年轻的施切尔巴次基,和客人中的la piece de resistance(主要客人)——塞尔该·考以内涉夫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塞尔该·考以内涉夫是莫斯科人和哲学家,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是彼得堡人和实际政治家;但他还请了有名的怪人热情者撇斯操夫,一个自由主义者、健谈者、音乐家、历史家,并且是极可爱的五十岁的青年,他将做考以内涉夫和卡列宁的酱油和饰菜。他将激动并挑唆他们。

树林的第二期付款已经由商人那里领到,还没有用完,道丽近来是很可爱又很善良的,这个筵席的念头在各方面都使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高兴。他是在最愉快的心情中。只有两件事稍微不愉快,但这两件事都沉没在那个泛滥于他心灵中的善良愉快的海里去了。这两件事是:第一,他昨天在街上遇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时,注意到他对待他冷淡而严峻,把他脸上的这种表情和他不来看他们也不通知他们这事实,同他所听到的关于安娜和佛隆斯基的流言合在一起,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猜测到夫妇之间有了什么事故。

这是一件不快意的事。另一件稍微不快意的事,就是这个新的长官,像一切新的长官那样,已经有了可怕的人的名声,早晨六点钟起来,像牛马一样地工作着,并且要求他的部下也同样地工作。此外,这个新的长官还有举止如熊的名声,并且,根据各种传闻,是一个属于和前任完全反对的一派的人,而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自己一直是属于前任那一派的。昨天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穿了新制服去办公,新长官是很亲切的,和奥不郎斯基谈话,好像和熟人一般,因此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认为穿礼服去拜访他是他的义务。想到新长官或许不好好地接待他,这是另外一件不快的事。但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直感地觉得一切都会顺利地好起来的。“他们都是人,都是人,和我们这些有罪的人一样,为什么要生气争吵呢。”他想着,一面走进了旅馆。

“你好,发西利,”他歪戴着帽子走上走廊向一个相识的听差说,“你养胡子了。列文——七号,嗬?请你领路。去问问,阿尼奇金伯爵(这就是新长官)见客吗?”

“就是!”发西利微笑着回答,“您好久没有光临了。”

“我昨天来过,但是到了别的门。七号到了。”

当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进房时,列文和一个特维埃的农民站在房间当中,用阿尔申在量新鲜的熊皮。

“嗬,你们打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叫着,“好极了!母熊吗?你好,阿尔黑卜!”

他和农民握了手,侧坐在椅子上,没有脱外套和帽子。

“脱下来,坐一会吧。”列文脱着他的帽子说。

“不,我没有时间,我只坐一小会儿。”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回答。他敞开外套,但后来又把它脱掉了,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和列文谈到打猎和最知心的话题。

“啊,请你告诉我,你在国外做了些什么,到过什么地方?”当农民离开时,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是的,我到过德国、普鲁士、法国、英国,但不是在首都,而是在工业城市,看见了很多新东西。我高兴我到过这些地方。”

“是的,我知道你的解决劳工问题的意见。”

“一点也没有:俄国不会有劳工问题的。俄国只有农民和土地关系的问题,这个问题别国也有,但是在别国,这是损坏的东西的修补问题,而在俄国……”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注意地听列文说。

“是的,是的,”他说着,“很可能的,你是对的,”他说,“但我高兴,你有愉快的心情:又猎熊,又工作,又能专心研究,施切尔巴次基却向我说了另外一件事——他遇见了你——说你精神沮丧,只说到死……”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没有停止想到死,”列文说,“真的,这是我死的时候了。这一切都是没有意思的。我是向你说老实话:我非常着重我的思想和工作,但是实际上——你想想这个吧。你知道,我们这整个的世界只是生长在一个小行星上的小霉儿。我们却以为我们能够有伟大的东西——思想,事业。这一切都是尘土啊。”

“但是,老兄,这话是和世界一样陈旧了!”

“是陈旧,但是你知道,当你明白地了解这个时,那么一切都变得无关轻重了。当你明白了,今天明天你就要死,什么也留不下来,那么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认为我的理想是很重要的,但即使是我的理想实现了,它也是像打这只母熊一样无关轻重。因此,人过着生活,用打猎和工作做消遣,只为了不想到死。”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听着列文说,他微妙而亲切地微笑着。

“哦,当然。现在你和我的意见接近了。你记得,你因为我在人生中寻求快乐还攻击过我。

“嗬,道德家,不要这样严厉……”

“不,人生中仍然是有好的东西,就是……”列文说不出来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们快要死了。”

“为什么快了呢?”

“你知道,人想到死的时候,人生的乐趣就减少了,但是心却更加宁静了。”

“相反,人生终归是快乐的。哦,但我时候到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第十次站起来说。

“不,再坐一会儿,”列文挽留着他说,“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我明天要走了。”

“我是个好人!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今天你一定要到我家去吃饭。你哥哥要到的,我的妹丈卡列宁也要到的。”

“难道他在这里吗?”列文说,他并且想问到吉蒂。他听说她冬初在彼得堡,住在她姐姐、外交官夫人的家里,他不知道她回来了没有,但他不想探问了。“她来不来——都是一样。”他想。

“那么你来吗?”

“哦,当然。”

“那么,在五点钟,要穿礼服。”

于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站起来,下楼去会新的长官。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直觉没有叫他自己失望。可怕的新长官却是一个非常善于交际的人,于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和他一同吃了午点,坐了好一会,正好在三点多钟去看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做过弥撒回来后,整个上午都在家里。这天上午他有两件事情:第一,接见并且指示那个要到彼得堡去而此刻在莫斯科的异族代表团;第二,写封应许过律师的信。这个代表团虽然是由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指使而召集的,却有许多缺陷和甚至危险的地方,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很高兴他在莫斯科遇到了这个代表团。这个代表团的团员对于他们的任务和职责没有丝毫的了解。他们单纯地相信他们的职务,就是陈述他们的需要和实际状况,请求政府的援助,一点也不明白他们的某些报告和要求,支持了反对党,并因而会破坏了整个的事情。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和他们商谈了好久,写了一个纲领给他们,要他们不得违背,然后送走了他们,写了一封关于如何指导这个代表团的信到彼得堡。这件事的主要的赞助人是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她在代表团的事情上是一个女专家,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地煽动代表团,并且作真正的指导的。做完了这件事,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便写信给律师。他毫不犹豫地允许他斟酌办理。在信里他附了佛隆斯基写给安娜的三封便笺,就是他在夺得的纸夹里所发现的。

自从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带着不再回家的意向离家以后,自从他去看过律师说了(虽然只是向一个人说的)他的意向以后,特别是自从他把这个现实生活的问题变成了纸上的问题以后,他就逐渐更加习惯于自己的意向,并且现在明白地看到它实行的可能了。

他封着写给律师的信封时,听见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响亮的声音。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仆人争吵着,坚持要他去通报。

“没有关系,”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想着,“这样更好:我马上就向他说明我对于他的妹妹的立场,说明为什么我不能够到他那里去吃饭。”

“请!”他高声说,收拾了文件,放在吸墨纸下面。

“哦,你看,你在瞎说,他在家呀。”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声音回答着不让他进去的听差说,于是一面走着一面脱着外套,奥不郎斯基进了房。“哦,我很高兴,我找到你了。我希望……”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愉快地开始说着。

“我不能够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他站着,也不叫客人坐。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想要立刻采取他对于他已经开始离婚诉讼的妻子的哥哥所应该采取的那种冷淡的态度,但他没有计及那溢出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心灵岸际的善意之海。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大张着闪亮的澄明的眼睛。

“为什么你不能够?你有什么说的?”他困惑地用法文说,“嗬,已经约定了。我们都料你要到的。”

“我要告诉您,我不能够到您家去,因为我们的亲戚关系断绝了。”

“怎么?这是怎么的?为什么?”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带着笑容说。

“因为我对于您妹妹,我的妻子,开始了离婚的诉讼了。我应该……”

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还不及说完他的话,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已经做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举动。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呻吟了一声,坐进了靠臂椅子。

“不,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你说什么?”奥不郎斯基叫着,他脸上显出了痛苦。

“是这样的。”

“原谅我,我不能够,不能够相信这个……”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坐下来,觉得他的话并没有发生他所预期的效果,他非加以说明不可,而无论他的说明是什么样的,他和他舅子的关系还是会照旧。

“是的,我是万不得已才要求离婚的。”他说。

“我只说一句,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我知道你是一个极好的正直的人,我知道安娜——原谅我,我不能够改变我对她的意见——是一个优美的很好的女子,因此,原谅我,我不能够相信这个。是有什么误会。”他说。

“是的,假若只是误会就好了。”

“对不起,我明白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打断他,“但是,当然……有一点:一定不要急切。一定不要,一定不要急切。”

“我不急切,”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但是这种事情是不能够随便和人商量的。我下了坚定的决心。”

“这是可怕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要做一件事情,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我请求你,做这件事吧,”他说,“在我看来,诉讼还没有开始。在你开始诉讼之前,你去看一看我的妻子,和她谈一谈吧。她爱安娜,好像爱自己的姐妹一样,她也爱您,她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看上帝的面子,和她谈一谈吧。赏我个情面,我请求您。”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沉思着,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同情地望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沉默。

“你去看她吗?”

“但是我不知道。因此我没有去看你。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应该改变了。”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这个。请你恕我这么想,在我们的亲戚关系之外,你对于我,即使是部分地,也有我一向对于你所抱的那样的友情……和诚恳的敬意,”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握着他的手说,“即使你的最坏的假设竟然是对的,我也不会而且将来也不会擅自批评任何一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应该改变。但是现在,做这件事吧,去看看我的妻子。”

“哦,对于这个,我们看法不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冷淡地说,“可是,我们不要谈它了吧。”

“不,为什么你今天不去吃饭呢?我的妻子等着你。请你去吧。最重要的——和她谈一谈。她是了不得的女人。看上帝的情面,我下跪请求你。”

“假若您一定要这样,我就去吧。”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叹口气说。

于是,他想改变话题,问到那件使他们两人都关心的事情——问到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新长官,一个年纪还轻忽然升到这么高的官位的人。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原先就不喜欢阿尼奇金伯爵,总是和他意见反对,但现在,由于官场中的人都了解的一个遭遇挫折的人,对于一个获得升迁的人所有的那种憎恨,他不能够忍受了。

“哦,你看见了他吗?”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带着恶意的嘲笑说。

“当然,他昨天到我们的办公处去的。他似乎非常熟悉他的工作,似乎很快乐。”

“是的,但是他的勤快是用在哪一方面呢?”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说,“是用在办事上呢,还是用在变更已经做成的事情上呢?这是我们国家的不幸——这种纸上的行政,他就是这种情形的好代表。”

“真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以受人指责的地方。他的政策我并不知道,就是有一点——他是一个极好的人,”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回答,“我刚才看过他,确实是一个极好的人。我们吃了午点,我教他制造——你知道这种饮料——橘精酒。这是很清凉的。奇怪,他不知道这个。他很满意。嗬,真的,他是一个极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