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叙述的事件才过去两天,下午三点,奥利弗不觉已坐上旅行马车,飞快地驶往他的诞生地了。跟他一道前往的还有梅利太太、罗斯、贝德温太太以及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布朗洛先生坐一辆驿递马车跟在后面,由另一位未曾提及姓名的人陪着。
他们一路上谈话不多,因为奥利弗的心情处于激动不安和变化无常的状态,这使他的思想无法集中,也几乎使他说不出话来,同时,似乎对同伴们产生的影响几乎不亚于他本人。他们至少跟他怀着同样的心情。布朗洛先生已经将迫使蒙克斯承认的实况详细地告诉奥利弗和两位女士。尽管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这项有良好开端的工作圆满结束,然而整件事疑问重重、神秘莫测,使他们处于最紧张的悬念之中。
在洛斯伯恩医生的协助下,同一位仁慈的朋友还谨慎地堵住了一切消息渠道。本来通过这些渠道,他们可以得知最近发生的可怕事件。“没错,”他说道,“他们不久必定会知道的,但是,以后知道比现在更合适,反正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于是,他们默默地继续赶路,各自忙着思考使他们走到一起来的这件事,谁也不愿用话语来表达萦绕在大家心头的想法。
可是,倘若奥利弗受这些思绪的影响,在他们沿着一条他从未走过的道路,朝他出生地前进的时候还能保持沉默,那么,当他们踅入他曾经徒步穿越的那条路时,一个无家可归、四处飘零的男孩,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他,没有一个地方可供他栖身,这时,他的整个思绪会怎样地回到往昔的岁月啊,他的心中又会唤起何等多的情感啊!
“瞧那儿,那儿!”奥利弗急不可耐地抓住罗斯的手,指着车窗外大声叫道,“那是我越过的树篱两侧的台阶,我曾经悄悄地爬到那几道树篱后面,生怕有人会追上我,逼我回去!远处是横贯田野的小路,通往我小时候居住的旧房子!啊!迪克,迪克,我亲爱的老朋友,要是现在我能见到你该多好哇!”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罗斯安慰道,双手轻轻地握住他那双十指交叉的手,“你可以告诉他,你现在多么幸福,你已经变得多么富有。而在你所有的幸福中,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回来,让他也感到幸福!”
“是的,是的,”奥利弗说道,“而且我们——我们将带他离开这儿,让他有衣穿,有书读,把他送到一个僻静的乡村,让他在那儿长得身强力壮、健健康康的——好不好?”
罗斯点头表示赞成,这孩子正噙着如此幸福的泪花微笑,以至于她说不出话来。
“你会对他仁慈、待他好的,因为你对待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奥利弗说道,“我知道,你听了他可能向你诉说的事将会流泪,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还知道,一想到他的变化多么大,你就会重新露出笑容的。你过去对我就是这样。我逃跑的时候,迪克曾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奥利弗突然迸发出诚挚的情感,哭诉道,“现在,我要对他说,‘愿上帝保佑你’,并告诉他,因为这句话我多么爱他!”
他们到了镇上,马车终于在狭窄的小巷穿行时,要想抑制奥利弗的情感,将其限制在适当的范围内,竟成了一件难事。殡仪员索尔贝里的店铺还是原来那副老样子,只是小了点,外表上也不如他记忆中的那么堂皇。所有那些熟悉的商店和房子,几乎都跟他多少有点联系:甘菲尔德过去拥有的那辆运货马车依然停在客栈门口,那所济贫院——他少年时期凄凉的监狱——阴暗的窗户险恶地面朝着大街,站在大门口的还是同一个精瘦的守门人。奥利弗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朝后退缩,然后嘲笑自己的愚蠢,接着放声大哭,而后又哈哈大笑。在一些门口和窗户里还有许许多多他非常熟悉的面孔,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变化,仿佛他昨天才离开似的,而他最近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然而,这纯粹是严肃的、快乐的现实。他们径直驱车来到镇上第一旅馆门口(奥利弗过去常常怀着敬畏的心情抬头仰望,认为它是一座多么庞大的宫殿,但不知怎地它在豪华和宏伟方面已经较以前逊色了)。格里姆威格先生早已在这儿等着迎接他们了。他们从马车上下来时,他吻了年轻小姐,又吻了老夫人,仿佛他是这一行人的老爷爷似的。他满脸笑容和蔼可亲,再也不说要砍他的脑袋了——不,一次也没说过,即便在哪条路通往伦敦最近的问题上他与一位非常年迈的邮递员意见相左时,他也没说这话。他坚持认为自己最熟悉这条路,尽管这条路他才走过一次,而且当时他正在酣睡。正餐已经备好,寝室已收拾停当,一切都已不可思议地安排好了。
尽管如此,最初半小时的忙乱结束之后,这趟旅行中显示出来的沉默和局促不安又占了上风。布朗洛先生没有跟他们一道用餐,却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另外两位先生神色焦虑、步履匆匆地进进出出,即便他们待在屋里短暂的时间里也是单独交谈着。梅利太太曾一度被叫走。大约一小时之后她回来时眼睛都哭肿了。这一切使不知任何内情的罗斯和奥利弗心里忐忑不安,感到很不自在。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惊诧不已;或者如果交换上几句话,也是轻声细语的,仿佛害怕听到他们自己的声音似的。
最后,到了晚上九点,他们开始认为今晚再也听不到什么消息了时,洛斯伯恩先生和格里姆威格先生走进房间,后面跟着布朗洛先生和一个男人。奥利弗见到这男人惊讶得几乎尖叫起来,因为他们对他说这个男人是他哥哥,而且,他正是奥利弗在集镇遇到过的、且又看见他伙同费金从外面往他的小房间里窥视的那个人。蒙克斯恶狠狠地瞥了惊讶的孩子一眼——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无法掩饰这种憎恨的眼神,并在靠门的地方坐下来。布朗洛先生手里拿着文件,走到靠近罗斯和奥利弗坐着的一张桌子边。
“这是一件费力的活儿,”布朗洛先生说道,“可是,当着许多位先生的面在伦敦签了字的这些口供必须在这里大体地重复一下。我倒想饶了你,使你免受羞辱。但是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们得听你亲口把这些口供再重复一遍,你也知道理由。”
“继续说下去,”蒙克斯将脸侧向一边,说道,“快点,我想要我做的,我也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别把我扣留在这儿。”
“这个男孩,”布朗洛先生把奥利弗拉到自己身边,一只手搁在他头上,说道,“是你的异母兄弟;是你父亲、也是我的好朋友埃德温·利福特的私生子,系可怜的年轻的艾格尼丝·弗莱明所生。她一生下他就去世了。”
“没错,”蒙克斯瞪眼怒视着这个瑟瑟发抖的男孩说道,他也许可以听得见这孩子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就是他们的野种。”
“你使用的字眼,是针对早已不受世人的愚蠢非难所左右的人,这些字眼除了对你自己外,不会给任何活着的人带来耻辱。此事就让它过去吧!奥利弗是在这座小镇出生的。”
“在镇上的济贫院出生的,”蒙克斯满脸不高兴地回答道,“你那里都有记述了。”他说话时不耐烦地指着布朗洛先生手中的文件。
“你也必须在这儿重复一遍。”布朗洛先生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听众,说道。
“那好,你们大家听着!”蒙克斯回答道,“他父亲在罗马病倒,早已跟他分居的妻子,即我母亲前往探望。她从巴黎带我去,就我所知,目的是为了料理他的财产。因为她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他对她也同样没有感情。他对我们的到来一无所知,因为他已经病得神志不清。他昏睡到第二天就死了。在他书桌里的所有文件中,有两份注明了他刚发病那个晚上寄给你亲收的信,”蒙克斯这番话是对布朗洛先生说的,“函内给你的附件只有几行字,在封袋上提示:须待他死后转交。这两份文件中有一份是给名叫艾格尼丝姑娘的信,另一份则是遗嘱。”
“信中说些什么?”布朗洛先生问道。
“信?——只不过是一张纸,上面的字句涂了又涂,既有悔罪的自白,也有请求上帝帮助她的祈祷。他对这个姑娘撒谎,说今后有一天会解释明白的某个秘密阻止他现在跟她结婚。于是她耐心地等着,对他深信不疑,直到信任得太过分,失去了任何人也无法还给她的贞操。那时候她离分娩只剩下几个月了。他把自己为了使她不蒙受耻辱打算做的一切告诉她——如果他活着的话;倘若他死了,祈求她不要诅咒他的亡魂,不要认为他们的罪孽的后果会降临到她或他们的孩子头上,因为一切的罪过在于他一人。他提醒她他赠给她的那只小纪念盒,以及上面刻着她的教名的那枚戒指,还有戒指上留出的空白处——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自己的姓氏给予她,祈求她能把纪念盒珍藏着,像以往那样挂在胸口。接着,他狂乱地、接连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仿佛他已经精神失常似的。我相信他已经神经错乱了。”
“那份遗嘱呢?”布朗洛先生问道。奥利弗的眼泪已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蒙克斯一声不吭。
“遗嘱的实质和信一样,”布朗洛先生替他说道,“他谈到他妻子给他带来的痛苦,谈到了作为他独子的你的忤逆不驯的性情、恶习和很早形成的邪恶欲念,以及你一直被你母亲训练用来憎恨他,还谈到他给你和你母亲各留下八百镑的年金。他大部分的财产平分成两份:一份给艾格尼丝·弗莱明,另一份给他们的孩子——如果能够活着生下来并到达法定的年龄的话。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她可以无条件地继承这笔财产;但是如果是男孩,则必须符合一个条件,在他未成年的时候,不得以任何耻辱、卑鄙、懦怯或罪恶等公开的行为玷污自己的姓氏。他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表明对孩子的母亲的信任,也表明他的信念,即孩子一定会具有她温柔的心地和高尚的天性——这种信念由于他濒于死亡而更加坚定。如果他对这一期望感到失望,那么,这笔财产就由你蒙克斯继承,因为那时候,而且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当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孬种时,他才愿意承认你对财产的继承有优先权。你什么也没有留在他心中,却从小就以冷漠和憎恨令他反感。”
“我母亲做了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蒙克斯提高声音说道,“她把这份遗嘱烧了。另外那封信也不曾抵达目的地。她把这封信及其他证据保留着,以防他们试图用谎言来诋毁这一品行上的污点。艾格尼丝的父亲从她那儿获得了真相。我母亲以极端的仇恨——现在我还因此而爱她——对此事千方百计地添油加醋。羞愧和耻辱驱使艾格尼丝的父亲带着两个女儿逃到威尔士的一个偏僻的角落,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结果他的朋友们永远也不晓得他的隐居处。而后不久,人们发现他死在自己床上。他大女儿几星期前就偷偷地离家出走了,他徒步到邻近的每座城镇和乡村去找她,在他确信她为了掩饰她和他的羞耻而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他回到家里。当晚,他那颗年迈的心碎了。”
此刻,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直到布朗洛先生重新回到正题上来。
“多年以后,”布朗洛先生说道,“这个蒙克斯——即爱德华·利福特——的母亲前来找我。他才十八岁就离开了他母亲,抢走了她的珠宝首饰。他嗜酒如命,挥霍成性,伪造欺诈,后来逃往伦敦。在那里的两年里,他结交了伦敦最低下的流浪汉。她患上了一种痛苦的不治之症,身体日渐衰弱,渴望在她临死之前能重新找到他。她四处打听,仔细查寻,好长时间他一直杳无音讯,但最终还是找到了他。他跟她回到了巴黎。”
“她的病拖了很久之后,在巴黎去世了,”蒙克斯说道,“临终时,她把这些秘密,连同她对涉及这一秘密的所有人的难以抑制的、不共戴天的仇恨都传给了我——尽管她根本不需要把她的仇恨遗留给我,因为我早就继承它了。她不相信这个姑娘已经自杀,并一起除掉了这个婴儿。在她的印象中她老是认为一个男孩已经诞生,而且还活着。我向她发誓,什么时候他被我撞上,我一定对他穷追不舍,让他永不安宁;怀着最势不两立的和最冷酷无情的深仇大恨追踪他,向他发泄我心中深深的仇恨,如果可能的话,将他拉下水,直到把他推到绞刑架下,向那份空洞无物、自吹自擂的侮辱性遗嘱啐唾沫,以示轻蔑。她的想法没有错,这个男孩终于被我撞上了。刚开始时我得心应手。要不是那个多嘴多舌的娼妓把秘密抖搂出去,我一定能够善始善终,大功告成!”
这个坏蛋紧紧地交叉着双臂,怀着莫名其妙的恶意,无能为力地咒骂自己时,布朗洛先生转过身来,向身边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人们解释说,那个犹太人一直是蒙克斯的老同谋和密友,他因诱使奥利弗中了他的圈套而获得一大笔酬金。如果奥利弗一旦被救了出去,费金就得退还部分酬金。在这个问题上的一次争执导致他们暗访了乡村别墅,目的是为了认明那究竟是不是奥利弗。
“那么,小纪念盒和戒指呢?”布朗洛先生回过头来问蒙克斯道。
“我从向你提起的那一对男女那里把它们买下了。那是他们从一个看护妇那儿偷来的,看护妇则是从死人身上偷来的。”蒙克斯没有抬起眼睛,回答道,“你知道它们后来到哪里去了。”
布朗洛先生只是向格里姆威格先生点了点头,后者便极其敏捷地消失了,不久又回来了,前头推着邦布尔太太,后头还拉着她不愿进来的丈夫。
“我眼睛没有看错吧!”邦布尔先生拙劣地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大声说道,“这不是小奥利弗吗?啊,奥——利——弗,要是你晓得我一直为你感到多么伤心——”
“闭嘴,傻瓜。”邦布尔太太咕哝道。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常情吗,邦布尔太太?”济贫院主持人争辩道,“我在教区创办的济贫院里把他养大,现在我看到他坐在最和蔼可亲的先生们和女士们当中,难道我不该感到兴奋?我过去一直喜欢这个孩子,仿佛他是我的——我的——我的亲爷爷。”邦布尔先生说道,为了找个恰当的比喻而说得结结巴巴,“奥利弗少爷,亲爱的,你还记得那位穿白背心的有福的先生吗?啊!他上星期进天国了,安放他的是一口栎木棺材,还带有镀银把手,奥利弗!”
“得啦,先生,”格里姆威格先生尖刻地说道,“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吧。”
“我会竭力抑制住的,先生,”邦布尔先生回答道,“你好吗,先生?但愿你身体很好。”
他这是在向布朗洛先生致意。布朗洛先生已经走到了这对体面的夫妇跟前。他指着蒙克斯,问他们道: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邦布尔太太回答得很干脆。
“你大概也不认识吧?”布朗洛先生问她丈夫道。
“我一生从未见过他。”邦布尔先生说道。
“大概也不曾卖过任何东西给他吧?”
“是的。”邦布尔太太回答道。
“你们恐怕从未拥有过一只金质纪念盒和一枚戒指吧?”布朗洛先生继续问道。
“当然没有。”女总管回答道,“为什么带我们到这儿来回答这样荒谬的问题?”
布朗洛先生再次向格里姆威格先生点头示意,他再次极为乐意地、一瘸一拐地走开了,但这次回来时不是带进一对矮胖的夫妇,而是领来两个中风的老太太。她们走起路来颤巍巍的。
“老萨利死的那个夜里你把门关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位抬起一只干瘪的手,说道,“可是你关不住声音,也堵不住门上的裂缝儿。”
“对,对,”另一位往四下里看了看,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喋喋不休地说道,“对,对,对。”
“我们听到萨利想告诉你她所做的事,还看见你从她手里接过一张票据,第二天还注视着你走进当铺。”第一位说道。
“对,”第二位补充道,“它是一只纪念盒和一枚金戒指。我们打听清楚了,还看见东西交给了你。我们就在旁边。噢!我们就在旁边。”
“我们知道的还多着呢,”第一位继续说道,“因为萨利很久以前就常对我们说,那位年轻的母亲曾经告诉她,由于感到自己无法康复,在她生病的时候,她正在前往孩子父亲坟墓的途中,想死在他的墓旁。”
“你们想见见那位当铺老板本人吗?”格里姆威格先生作出朝门外走的姿态,问道。“不必了,”女总管回答道,“如果他(她指着蒙克斯)——是个胆小鬼,什么都承认了——我看他已经承认了,况且,你们又调查了这么多老丑妇,直至找到了合适的证人,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确实把东西卖啦。它们已在你们永远得不到的地方了,那又怎么样呢?”
“没有怎么样,”布朗洛先生回答道,“只是这件事有待我们关心一下,你们俩再也不能担任负责工作了。你们可以走啦。”
“但愿,”当格里姆威格先生领着那两位老太婆出去时,邦布尔先生极后悔地环顾一下四周,说道,“但愿不会因这件不幸的小事免去我在教区的职务吧?”
“当然会免去你的职务,”布朗洛先生回答道,“你必须接受这一无法避免的事实,并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呢。”
“这都怪邦布尔太太,她偏要这么干。”邦布尔先生掉头看了一眼,弄清他老伴已经离开房间了,才恳求道。
“这不能成为理由,”布朗洛先生回答道,“毁掉这些首饰的时候你在场。而且,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你比她的罪更重,因为法律认为你妻子是受你指使的。”
“如果法律这么认为,”邦布尔先生使劲地捏住他的帽子说道,“那么,法律是蠢驴,是白痴。如果这是法律的见解,那么,法律是个单身汉;这是我最不希望法律沦为的最坏的情况,但愿经验能够使法律睁开眼睛。经验!看看丈夫能不能指使妻子!”
邦布尔先生着重地把“经验”两字重复了一遍,然后紧紧地戴上帽子,双手插进口袋,跟着他的伴侣下楼去了。
“小姐,”布朗洛先生转身对罗斯说道,“把手递给我。别发抖,你不用害怕听到我们不得不说的剩下的几句话。”
“倘若它们——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可是,倘若它们——与我有什么关系的话,”罗斯说道,“请让我改日再听吧。我现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了。”
“不,”老先生挽起她的胳膊说道,“我相信你的意志够坚强的。你认识这位小姐吗,先生?”
“认识。”蒙克斯回答。
“我以前从未见过你。”罗斯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常常见到你。”蒙克斯回答道。
“这位不幸的艾格尼丝的父亲有两个女儿。”布朗洛先生说道,“另一个女儿——那个小女孩——的命运如何呢?”
“那个小女孩,”蒙克斯回答道,“她父亲客死他乡,没有留下一封信、一个本子,或一张纸条可以提供任何一点线索找到他的朋友或亲戚——那个小女孩被一户穷困潦倒的村民领去作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继续说下去,”布朗洛先生作手势叫梅利太太走上前来,说道,“继续说下去!”“你根本找不到这些村民经常去的地点,”蒙克斯说道,“可是,在友谊无能为力的地方,仇恨常常会有办法。我母亲经过了一年费心的寻找,终于找到了这个地点——啊,也找到了这个小女孩。”
“她将她带走了,是吗?”
“没有。这户村民很穷,并开始对自己高尚的人道行为感到厌倦——至少那位男村民是如此。于是,我母亲让她留在那里,送给他们维持不了多久的一点钱,答应以后再给,但她从未打算再寄钱。然而,她不怎么指望他们的不满和贫穷足以给这个小女孩带来不幸,又将她姐姐的羞耻事告诉他们,随心所欲地极尽歪曲之能事;还要他们好好地提防她,因为她出生于不道德的家族,甚至对他们说她是非婚生的,早晚必然要出事。表面情况看来是这样,那户村民完全相信了。小女孩在那儿过着悲惨的生活,悲惨得令我们感到满意,直到当时居住在切斯特的一位孀妇偶然地见到了她,可怜她,并把她带回家。我想,有某种可恶的魔法在跟我们作对,因为尽管我们费尽心机,她依然留在那儿,过得很幸福。两三年前我再也见不到她,只是几个月前才重新见到她。”
“你现在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她就靠在你的手臂上。”
“她仍然是我的侄女,”梅利太太把行将昏厥的姑娘抱住,大声说道,“仍然是我最亲爱的孩子。即便以世界上的一切金银财宝来换,我现在也不愿失去她。她是我可爱的同伴,我自己亲爱的女儿!”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罗斯紧紧地依偎着她说道,“最仁慈、最好的朋友。我的心要破裂了。我无法承受这一切!”
“你已经承受过了更多的磨难,在这一切的磨难中,你始终是给你认识的每个人带来欢乐的最慈善、最温柔的人,”梅利太太亲切地拥抱着她,说道,“好啦,好啦,亲爱的,别忘了谁在等着拥抱你了,可怜的孩子!喂,你瞧,亲爱的!”
“不是姨母,”奥利弗双手搂住罗斯的脖子,大声说道,“我永远不会叫你姨母的——姐姐,你是我亲爱的亲姐姐,不知怎的从一开始就教我从心底这么深情地喜欢你!罗斯,亲爱的,亲爱的罗斯!”
让两个孤儿之间在长时间的、紧紧的拥抱中掉下的眼泪和彼此倾诉的断断续续的话语成为神圣吧!在这一刹那间,父亲、姐姐、母亲得而复失,欢乐和忧伤在一杯酒中掺和在一起。然而没有辛酸的泪水,因为即使忧伤本身的出现也是如此温和,充满着甜蜜和亲切的回忆,以至于它成了一件庄严的乐事,失去了一切痛苦的特征。他们单独待了很久很久,门上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最终通报门外有人来了。奥利弗打开门,悄悄地溜走了,让位于哈里·梅利。
“我什么都知道了,”哈里说着,在可爱的姑娘身边坐了下来,“亲爱的罗斯,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是偶然到这儿来的,”在持续地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补充道,“我也不是今晚才知道这一切的,我昨天就知道了——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你猜到我是来提醒你许下的诺言的吗?”
“等一等,”罗斯说道,“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全知道了。你允许我在一年的任何时间里重提我们上次谈论的话题。”
“没错。”
“不是要强迫你改变自己的决心,”年轻人继续说道,“而是要听你重复你的决心,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打算把自己可能拥有的任何地位和财富献在你的脚下。倘若你仍然坚持你先前的决心,我发誓不以任何言行试图改变它。”
“当时影响我的那些同样的理由,现在照样还会影响我。”罗斯坚定地说道,“如果我在任何时候对她负有绝对的、不容改变的责任——她的善良把我从贫穷和痛苦的生活中解救出来——那么,我今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种责任。这是一场斗争,”罗斯说道,“但进行这样的斗争我感到自豪;这是一种极度的痛苦,但承受这种痛苦我责无旁贷。”
“今晚事实的披露——”哈里又开口道。
“今晚事实的披露,”罗斯温和地回答道,“使我对于你的态度依然跟以前一样。”
“你对我太心狠了,罗斯。”她的心上人坚持道。
“噢,哈里,哈里,”小姐突然大哭起来,说道,“但愿我能够对你这样,使我不必遭受这种痛苦。”
“那么,你为什么把痛苦强加在自己头上呢?”哈里牵着她的手说道,“想一想,亲爱的罗斯,想一想你今晚所听到的。”
“我又听到了什么啦!我又听到了什么啦!”罗斯大声说道,“只不过是深深的耻辱感强烈地影响着我生身父亲,使他避开众人——好啦,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哈里,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
“还没有,还没有,”年轻人在她要站起身时阻止道,“我的一切希望、愿望、前程和情感,总之,我一生中的每个想法已起了变化,除了对你的爱依旧没变。现在,我要为你提供的——在芸芸众生中没有什么显赫之处,也不与充满恶意和诽谤的世界相混杂——在这个世界里,诚实的人们并不是因为真的干了什么丢脸的和羞耻的事而感到无地自容,我要为你提供的,只是一个家——一颗心和一个家——是的,亲爱的罗斯,这些,并且只有这些,就是我必须提供给你的一切。”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的意思只是说,当我上回离开你的时候,我就是带着消除你我彼此之间一切想象出来的隔阂的坚强决心离开的。我拿定主意,如果我的世界不能成为你的世界,我愿将你的世界变成我的世界。我决不让门第的骄气对你鄙夷地撇嘴,以示轻蔑,因为我倒想放弃这样的骄气。我已经这么做了。那些因此而回避我的人也照样回避了你,并证明你是多么正确。过去向我微笑的那些权贵和庇护人,以及有影响、有地位的亲戚们,如今都对我冷眼相看;可是,在英格兰最富饶的一个郡,有一片欢乐的田野和波状起伏的树林,在一座乡村教堂旁边——我的教堂,罗斯,我自己的教堂!——坐落着一幢乡村小屋。你能够使我对这幢小屋,比我已放弃的一切希望更感到自豪——自豪一千倍。这就是我现在的地位和身份。在此,我将它奉献在你的脚下!”
“等待情侣用晚餐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格里姆威格先生醒过来,掀开了盖在头上的手帕说道。
老实说,这餐晚饭确实等得太久,几乎不合乎情理。梅利太太、哈里和罗斯(他们都一起进来了)都提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今晚我还真想把自己的头吃掉,”格里姆威格先生说道,“因为起初我以为再没有什么别的可吃了。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恕我冒昧地向未来的新娘表示祝贺。”
格里姆威格先生不失时机地将这句话付诸行动,在满脸绯红的姑娘的脸上吻了一下。这个先例因具有感染力,医生和布朗洛先生都先后仿效。有人断言,人们看见哈里·梅利在隔壁的暗室里已最早开创了这一先例。然而,最优秀的权威人士们则认为这纯属流言蜚语,因为他很年轻,又是个牧师。
“奥利弗,我的孩子,”梅利太太说道,“你上哪儿去啦?你看上去为什么那么伤心?此刻还有泪水悄悄地从你的脸上淌下来。出了什么事啦?”
这着实令人大为失望,破灭了的常常是我们最珍惜的希望,以及给我们的天性带来最大荣誉的希望。
可怜的迪克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