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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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本章中,奥利弗和他朋友们的幸福生活突然中断

春天稍纵即逝,转眼间夏天来临了。倘若这个村子当初在春天里是漂亮的话,那么,现在则是鲜艳夺目、郁郁葱葱了。几个月前看上去皱巴巴、光秃秃的大树如今突然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勃勃生机,伸出它们绿色的枝叶遮盖着干燥的地面,把开阔、裸露的地方变成了优良的隐蔽处。这儿有浓密、宜人的树荫,从这儿可以眺望沐浴在阳光下延伸到远处的大片景色。大地已经披上了最鲜艳的绿色斗篷,到处散发出最浓烈的芳香。这是一年之中的朝气蓬勃的全盛时期,万物欣欣向荣,一派繁荣景象。

然而,在小小的别墅里,人们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同样欢乐、恬静的生活依然支配着别墅里的人们。奥利弗早已变得强壮、健康了。然而不管健康或病患,丝毫也不影响他对自己身边的人的亲切情感。尽管它们会影响许多人的情感。他仍然像病痛消耗他的体力、依赖照料他的那些人的悉心照料和安慰的时候那么温顺、忠诚和充满深情。

一个美丽的夜晚,他们外出散步的时间比平常长了一些,因为那天天气异常暖和,而且明月当空,和风吹拂,确实令人心旷神怡。罗斯也一直兴致勃勃的,他们谈笑风生,继续往前散步,直到远远地超出了他们通常的散步范围。因梅利太太太累了,他们以比平时缓慢的速度走着回家。年轻小姐只是匆匆地脱掉朴素女帽,如平常一样坐下来弹钢琴。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键盘上飞快地掠过,几分钟之后,她开始弹奏一支低调的、非常严肃的曲子。她弹奏时,他们听到她仿佛在哭泣。

“罗斯,亲爱的!”老太太说道。

罗斯没有回答,却弹得更快了,仿佛这句话把她从一些痛苦的思绪中唤醒似的。

“罗斯,亲爱的!”梅利太太喊道,她迅速地站起来,将身子贴近她,“怎么啦?你在流泪!亲爱的孩子,什么事使你这么伤心?”

“没什么,伯母,没什么,”年轻小姐回答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

“不是生病吧,亲爱的?”梅利太太插话道。

“不是,不是!噢,不是生病!”罗斯回答道,她说话的时候浑身直哆嗦,好像有股致命的寒气从她的头上掠过似的,“我很快就会好的。请把窗户关上!”

奥利弗赶紧满足她的要求,将窗户关上。年轻小姐努力恢复她的愉快心境,力求弹奏一支比较轻松活泼的曲子,可是她的手指却无力地停落在键盘上。她双手掩脸,坐到一张沙发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孩子!”老太太说道,张开双臂将她抱住,“我以前从未曾见过你这样。”

“如果我能够避免,我就不愿让你担忧,”罗斯回答道,“实际上我已经努力试过了,可还是无能为力。我恐怕是病了,伯母。”

她确实病啦。当蜡烛拿上来时,他们发现自从散步回来才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如大理石一样苍白。她的脸丝毫没有失去其美貌,但它确实改变了。她那温柔的脸上充满着忧虑的、憔悴的神色,这是以前从未曾有过的表情。一会儿之后,她的脸上泛出深红色的红晕。她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变得异常狂野。不一会,这种现象又消失了,犹如一朵浮云投下的阴影似的。她的脸色再次变得死一般的苍白。

奥利弗焦虑不安地注视着老太太,发现这些现象使老太太颇为恐慌。其实,他自己也是如此。可是,见到她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也竭力这么做。他们做得很成功,以至于当伯母劝罗斯上床睡觉的时候,罗斯的情绪已好些了,甚至身体看上去也好些了。罗斯叫他们放心,她相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没事了。

“但愿没有什么要紧吧?”梅利太太回来后,奥利弗说道,“虽然她今晚看上去身体不适,但是——”

老太太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自己在房间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坐下来,好长一会儿一声不吭。终于,她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但愿没什么要紧,奥利弗。几年来我跟她在一起一直很幸福。也许太幸福了。可能该是我遭遇什么不幸的时候了。不过,但愿不是这样。”

“什么样?”奥利弗问道。

“失去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而遭受沉重打击。”老太太说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是我的安慰和幸福。”

“噢!但愿不是这样!”奥利弗慌忙惊叫道。“愿你遂心所愿,我的孩子!”老太太使劲地绞扭着双手,说道。

“肯定不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吧?”奥利弗问道,“两小时以前她还好好的。”

“她现在病得很重,”梅利太太回答道,“而且病情还会变得更糟,真的。我亲爱的、亲爱的罗斯!噢,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呢?”

她禁不住悲伤万分,奥利弗只好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冒昧地规劝她,同时,真诚地恳求她,为了这位可爱的姑娘本人的缘故,她应该更加镇定。

“况且,你想想,太太,”奥利弗说道,止不住泪眼汪汪,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噢,想一想她是多么的年轻和善良,她给身边的人带来多大的欢乐与安慰。我相信——肯定——非常肯定——为了你的缘故,你多么善良,为了她自己的缘故,为了所有从她那儿得到这么多幸福的人们的缘故,她不会死。上帝决不会让她这么早夭折的。”

“嘘!”梅利太太说着,将一只手搁在奥利弗的头上,“你想得太天真了,可怜的孩子。不过,无论如何,你让我知道我自己的责任。我一时将它给忘了,奥利弗。但愿我能得到宽恕。我年纪太大了,看够了疾病和死亡,深知与我们所爱的人分离的极度痛苦;我还看够了这种情况,知道未必最年轻和最善良的人因有那些爱他们的人而得以幸免;不过,在我们的悲哀中,这种想法应该让我们感到安慰,因为上帝是公正的;而且,这些事情告诉我们:还有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加光明的世界,而通往这个世界是迅速的。上帝的意志必须服从!我爱她,上帝对此了如指掌!”

见到梅利太太说出这番话时仿佛在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悲伤,并且昂首挺胸,变得镇定和坚强起来,奥利弗感到大为诧异;见到这种坚强持续下来了,而且梅利太太对紧接下来的照料和看护已做了充分准备,镇定自若地、从容不迫地,况且就外表看来甚至是兴致勃勃地履行她所肩负的一切职责,奥利弗更为惊奇了。可是,他还年轻,还不晓得人们在逆境中能表现出多么坚强的意志。拥有坚强意志的人都很难得了解他们自己,奥利弗又怎能懂得呢?

接踵而至的是一个令人忧心忡忡的夜晚。当早晨来临时,梅利太太的预言得到了很好的验证。罗斯处于危险的高热病的第一阶段。

“我们必须积极主动,奥利弗,不可以屈服于徒劳的忧伤,”梅利太太说着,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一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的脸,“这封信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洛斯伯恩医生手里。必须先将它送到集镇。若走田野的小路,集镇离这儿最多四英里。信从那儿由专差骑马快递,直达彻特西。让客栈里的人把信送出去。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监督他们把信送出去。”

奥利弗未能作答,但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巴不得立即出发。

“这儿还有另一封信,”梅利太太停下来想了一下,说道,“不过,我也拿不定主意,是现在送去,还是待我观察罗斯的病情演变情况后再说,除非我所担心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否则,我就不把这封信寄出去。”

“这封信也是发往彻特西的吗,太太?”奥利弗问道。他急于要办所托之事,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要接这封信。

“不是,”老太太回答道,机械地将信交给了他。奥利弗粗略地看了一下信封,发现是寄往乡下某个大勋爵住宅,交哈里·梅利先生收的,在什么地方他弄不懂。

“这封信也要发出去吗,太太?”奥利弗焦急地抬起头来问道。

“我看先别发出去,”梅利太太说着,又把信收回来,“等明天再说吧。”

说完,她将钱包交给奥利弗。奥利弗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出发。

他迅速地穿过田野,沿着田野的乡间小道奔跑。这些小道时而几乎被两边高高的玉米遮住,时而出现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那儿,收割者和晒干草的人正忙着农活。除了不时地停几秒钟喘口气外,他不曾停下来,直到他浑身发热,风尘仆仆地来到那座镇上的小集市。

他在这里停下来,四处寻找客栈。这儿有一幢白色房子是银行,一幢红色的房子是酿酒厂,一幢黄色的房子是镇公所;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座大房子,它的木头部分全部漆成绿色,房子前面的招牌上有“乔治客栈”的字样。他一见到这块招牌,就立即往那儿奔去。

他问了一个正在门口打盹的邮差。邮差听了他要办的事后叫他去找马夫;马夫听了他再次陈述来由后,又叫他去找客栈老板。店主是个高个子,系蓝领结、戴白帽子、穿土黄色马裤和一双靴面与马裤颜色相配的长筒靴子,正倚在马厩门边的水泵上,用银牙签剔牙。

这位先生慢吞吞地走进酒吧间去开账单——花了好长时间才开好。等开好之后付了账,得给一匹马上鞍,邮差还得穿好衣服,这样足足又花去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奥利弗焦急不堪、忧心如焚,恨不得亲自跨上那匹马,拼命地飞驰到另一站。终于,一切准备就绪,那个小包裹递上去了。奥利弗又是吩咐,又是请求,要求迅速地把信送出去,邮差这才策马嗒嗒嗒地越过集市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几分钟之后便出了镇,沿着收税大道疾驰而去。

奥利弗觉得请求救援的信肯定已发出去,且时间没有耽误,这多少是一种安慰。于是,奥利弗以较轻松的心情匆匆地走过客栈的院子。他正要离开大门口,这时,意外地撞在一个裹着斗篷的高个子男人身上。这个人此刻正从客栈的大门出来。“哈!”这男人喊道,眼睛定定地盯着奥利弗,突然往后退缩,“这究竟怎么啦?”“对不起,先生,”奥利弗说道,“我正急着要赶回家,没有看见你走过来。”“要死啦!”这男人喃喃自语道,睁大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对这个孩子怒目而视,“谁会料到有这样的事!把他磨成灰!否则,他还会从石棺里突然站起来,挡住我的去路!”

“对不起。”奥利弗结结巴巴说道,这个怪人的疯狂神色扰得他心慌意乱,“但愿我没有伤到你!”

“混蛋!”这男人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咕哝道,“要是我过去有勇气说这话,我一夜之间就能摆脱你。愿灾祸降临在你头上,黑死病降临在你心脏里,你这个小魔鬼!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男人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出这些话,一边挥舞着拳头。他朝着奥利弗走过来,仿佛想给他一拳似的,可是他却猛然瘫倒在地,突然满地打滚,口吐白沫。

奥利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个疯子(奥利弗以为他是个疯子)的挣扎,然后冲到屋里求救。见到他被安全地抬进客栈后,他才掉头往回走。他尽快地奔跑,以便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同时,带着极大的惊奇和后怕回想起他刚刚遇到的那个男人的古怪行为。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很久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抵达别墅时有太多的事让他牵挂着,使他完全没有考虑自身的余地。

罗斯·梅利的病情迅速地恶化了,不到半夜,她已神志不清。一位当地的医生昼夜护理着她。他第一次给她看病之后,就把梅利太太拉到一边,宣称她的病情十分令人忧虑。“事实上,”他说道,“如果她痊愈了,那简直是奇迹。”

那天夜里,奥利弗有多少回从床上跳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到楼梯口,侧耳倾听从病室里发出的最微弱的气息!不知有多少回他被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吓得浑身直哆嗦,额头直冒恐怖的冷汗!他担心某种可怕的令人不敢想的事已经发生了。他怀着极大的痛苦和悲哀的心情,为蹒跚在深深的坟墓边缘的这位温柔的姑娘的生命和健康祈祷!相比之下,他过去曾经做过的一切祈祷在热切程度上差得太远了!

噢!当我们所深爱着的一个人的生命处于危急之中的时候,那种站在一边束手无策的焦虑实在可怕。噢!由于脑海里浮现出的影像而涌上心头的折磨人的想法使人心跳加剧,使呼吸加快。那急于想做点什么,以减轻痛苦或减少危险的不顾一切的热望(我们没有能力减轻这种痛苦或危险),那可悲地回想起我们的孤立无助所产生的灵魂和精神的颓丧,有什么折磨能比得上这些折磨;在这最紧要、最关键的时刻,有什么主意和尝试能够消除它们呢!

早晨来临了,小别墅既荒凉又寂静。人们低声地说话,焦虑的面孔不时地出现在大门口,妇女和儿童噙着眼泪离去。整整一个白天及天黑后的几小时里,奥利弗轻轻地在花园里来回踱步,每一瞬间都抬起头来仰望那个病室,见到那扇变暗的窗户便战栗起来,它看上去像是死神伸展着四肢躺在房子里面似的。夜深了,洛斯伯恩医生终于来了。“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医生说道,他说话时将头侧了过去,“这么年轻,这么受人疼爱,可是希望非常渺茫了。”

又一个早晨来到了。阳光灿烂,灿烂得仿佛看不到痛苦或忧伤。白肤金发的年轻小姐正躺在病榻上,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而她周围的花草树木正枝叶繁茂,鲜花盛开;生命、健康、欢乐的声音和景象正全方位包围着她。奥利弗蹑手蹑脚地走到旧教堂墓地,坐在其中的一座绿草萋萋的坟墩上,默默地为她垂泪,为她祈祷。

景色如此寂静、优美;阳光照耀下的风景如此璀璨夺目,如此充满欢乐;夏日百鸟的歌声如此轻快悦耳;头顶上急速翱翔的白嘴鸦如此自由自在;世间万物如此生机勃勃、充满欢乐,以致当这个孩子抬起发疼的双眼环顾四周时,他本能地想到:这不是死亡的时刻。既然这些小东西都如此欢畅,罗斯肯定不会死的;坟墓只适合于寒冷和阴郁的冬天,与阳光和芬芳是格格不入的。他几乎认为,裹尸布只适用于老朽、皱缩的尸体,它们从不以其可怕的褶层来包裹年轻、优美的形体的。

教堂的一声钟声无情地打断了他这些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稚气的思绪。又一声!再一声!它是为葬礼而鸣的。一群地位卑微的送葬者走进墓地大门,身上佩戴着白色丝带,因为死者尚年轻。他们脱帽伫立在坟墓旁,在哭泣的出殡行列中有一位母亲——死者的母亲。但是阳光依然灿烂,百鸟继续歌唱。

奥利弗掉头往回走,一边思量着他从年轻小姐那儿得到的诸多帮助,希望再有这样的机会,以便他可以不断地向她表示他对她多么感激和依恋。他没有理由为自己的怠慢或不周到而自责,因为他始终一心一意地为她效劳;然而,许许多多的场合浮现在他眼前。在这些场合中,他想象自己本来可以更热情些、更真挚些,可惜他没有。每当一个人去世时,总会使某个小圈子里活着的人想到这么多的事被忽略了,这么多的事还没有做;想到这么多的事给忘了,还有多少事本来是可以弥补的。因此如何对待我们身边的人,我们就需要十分谨慎!再也没有比徒劳的后悔更令人痛心的了。倘若我们想免遭这种后悔的折磨,让我们及时地记住这一点吧!他到家时,梅利太太正坐在小客厅里。一见到她,奥利弗的心就猛然下沉了,因为她从未曾离开侄女的病榻半步。一想起有变化会驱使她离开,他便浑身发抖。他获悉罗斯已经酣睡,她将会从酣睡中醒来。届时,她要么痊愈和活过来,要么向他们告别,然后与世长辞。

他们接连几小时坐在那儿,倾听着,不敢讲话。饭菜原封不动地撤回去了。他们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情观看太阳越沉越低,终于,它给天空和大地投射出预示日落的万道霞光。他们灵敏的耳朵听到了朝他们走过来的脚步声。洛斯伯恩医生进来时,他们都本能地冲到门口。

“罗斯的情况怎样?”老太太叫道,“马上告诉我!我能受得了;只是受不了悬念!噢,告诉我!看在上帝的分上!”

“你必须镇定,”医生扶着她说道。“请镇静,亲爱的太太。”“看在上帝的分上,放开我!我亲爱的孩子!她死啦!她快死啦!”

“不!”医生激动地嚷道,“由于上帝是善良的慈悲的,她今后还会活好多好多年,来为我们大家祝福。”

老太太跪了下来,想交叉十指,可是,这么长时间支撑着她的活力,连同她第一次的感恩祷告一起逃往天国去了。她瘫倒在展开双臂接纳她的朋友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