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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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叙述奥利弗的新探视者们对他的看法

医生喋喋不休地一再保证,她们对罪犯的外貌将会感到又惊又喜,一边拉着年轻小姐的手臂挽住自己的一只手臂,一边将空着的一只手递给梅利太太,庄重、有礼地领着她们上楼。

“好了,”医生轻轻地转动卧室的门把手,低声地说道,“让我听听你们对窃贼的看法。他最近一直没有理发,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凶。不过,请站住!让我先看看他的健康状况是否适合探视。”

他跨步向前,走在她们前头,眼睛朝房里望去。他示意她们朝前走。她们都进来了以后他将门关上,轻轻地把床上的帘子拉开。床上只是躺着一个因疼痛和疲惫而憔悴不堪、昏昏入睡的小孩,而不是她们原先预期见到的一个顽固不化的、容貌黑不溜秋的恶棍。他那只已包扎过、用夹板固定住的受伤的手臂横放胸前;他的头斜倚在另一只手臂上,这只手臂一半被飘落在枕头上的长发遮住。

这位诚实的绅士用手抓住帘子,默默地旁观了一分钟左右。他正在这样地注视病人的时候,年轻小姐悄悄地走过去,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把遮住奥利弗脸上的头发拢起来。当她向他俯下身去时,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在他的前额上。

这孩子动弹了一下,在睡眠中微笑,仿佛这些怜悯的同情的标志已经唤醒了他过去从未晓得的某种慈爱和深情的美梦似的。于是,一支柔和的乐曲,或者一处寂静之地的潺潺流水声,或者一朵鲜花的芬芳,或者对一个熟悉的字眼的提及,有时将会勾起一生中从未存在过的景象的突然的、朦胧的回忆。这些景象像一口气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某种早已消逝的较幸福生活的短暂回忆似乎才会唤醒它们;否则,无论自己怎样绞尽脑汁都回忆不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老太太喊道,“这个可怜的小孩决不会是强盗的徒弟吧!”“罪恶能在许多神殿栖身。”外科医生放下帘子,叹息道,“谁能够说一位外貌姣好的美人就不会将她的罪恶深植于心里呢?”

“可是在这么小小的年纪!”罗斯强调道。

“亲爱的小姐,”医生悲哀地摇了摇头,回答道,“罪恶像死亡一样,并不是只局限于老人和面容枯槁的人。最年轻和最漂亮的常常被选中为牺牲品。”

“可是,你能——哦!你真的能够相信这个羸弱的男孩一直是罪大恶极的社会渣滓的自愿的同伙吗?”罗斯说道。

医生摇了摇头。他的态度表明他担心这是非常可能的,又说他们会打扰病人,就把她们带进隔壁的一个房间。

“可是,即便他是邪恶的,”罗斯继续说道,“想一想他多么年轻;想一想他可能从未得到过母爱,或家庭的温暖;想一想虐待和挨打,或缺乏面包可能驱使他与强迫他犯罪的那些人同流合污。伯母,亲爱的伯母,看在上帝的分上,先想想这些吧,然后再让他们把这个病孩投进监狱。无论如何,监狱很可能会把他所有的悔改机会统统断送掉。噢!既然你爱我,而且也知道由于你的善良和慈爱,我从未感受到自己失去双亲的痛苦,否则,我本来也会感到这种痛苦,也会像这个可怜的孩子那样孤立无助、无依无靠的。可怜可怜他吧,要不然就来不及啦!”

“亲爱的,”老太太把泪流满脸的姑娘搂在怀里,说道,“你以为我会伤害他的一根毫毛吗?”

“噢,不会的!”罗斯急忙回答道。

“当然不会。”老太太说道,“我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宽恕别人,但愿也能得到别人的宽恕!我该做些什么才能拯救他呢,先生?”

“让我想想,太太,”医生说道,“让我想想。”

洛斯伯恩先生双手插进口袋,在房里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不时停下来,踮着脚尖以保持身子的平衡,他皱眉蹙额的样子挺吓人的。在高喊了几次“我现在想出来了”和“不,还没有”,又重新多次来回踱步和皱眉蹙额之后,他终于突然站定,说了如下的话:

“我想,如果你全权委托我去吓唬贾尔斯和那个小伙子布里特尔斯,这件事我就有办法对付。贾尔斯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又是一个老仆人,这我知道;可是你可以用无数的方法去补偿他,并因为他是这么一个神枪手而奖赏他。这样你不反对吧?”

“除非还有其他保护这孩子的方法。”梅利太太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医生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相信我的话吧。”

“那么,我伯母授予你全权负责,”罗斯破涕为笑,说道,“可是,除非绝对必要,对那两个可怜虫别太苛刻了。”

“你似乎以为,”医生反驳道,“除了你之外,现在人人都冷酷无情,罗斯小姐。为了整个新兴的男性的缘故,我希望第一位求助于你的同情心的合适年轻人,会发现你也像现在这样的脆弱和心慈手软。但愿我是一个年轻人,以便可以当场利用像现在这样一个有利的机会求助于你的同情心。”

“你像可怜的布里特尔斯本人一样,是一个大男孩。”罗斯红着脸回答道。

“这个嘛,”医生开怀大笑道,“倒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儿。不过,咱们回到这个孩子的话题上来吧。我们的协议的要点还在后头呢。我想,他再过一小时左右就会醒来。尽管我已经对楼下那个愚笨的警察说了,由于小孩有生命危险,既不可以移动,也不可以跟他说话。但是,我想,我们现在跟他交谈毫无危险了。现在,我提出这样的条件:我将当着你们的面查问他。如果我们从他所说的话判断,并且我可以以令你们清醒的头脑满意的方式表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彻头彻尾的坏蛋(这是非常可能的),那么,无论如何我就不再插手这件事,必须让他听天由命。”

“噢,不行,伯母!”罗斯恳求道。

“噢,行,伯母!”医生说道,“一言为定?”

“他不会沦为一个冷酷无情的坏蛋的。”罗斯说道,“这是不可能的。”

“很好,”医生反驳道,“那就更有理由同意我的提议了。”

最后,协议达成了;双方有点不耐烦地坐下来等待奥利弗醒来。

这两位女士的耐心注定要经受时间的考验,而且比洛斯伯恩先生预料的时间更长,因为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奥利弗仍昏睡不醒。事实上,一直到了晚上,这位心地善良的医生才给她们带来了消息:奥利弗已充分地恢复过来,可以跟他交谈了。他说,这孩子由于失血过多,伤势严重,身体还很虚弱;但是他的心神极为不安,急着想透露些什么,因此,他认为给他机会,要比到第二天早上才让他开口强。要不然的话,他是应该保持沉默的。

这次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奥利弗把他不算复杂的一切经历告诉他们,伤口的疼痛和乏力常常迫使他停下来。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倾听一个受伤男孩以微弱的声音,叙述冷酷无情的坏人给他造成的、令人厌倦的一系列的不幸和灾难,这委实是件严肃的事。啊!如果我们压榨同类的时候,只要考虑到人类这些罪恶证据,会像密布的乌云那样冉冉上升——没错,升腾得很慢,但毫无疑问一定会升到天国——以致今后报复到我们头上;如果我们在想象中仅听那么一瞬间死人的声音所做的深藏不露的证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压制这些声音,没有任何尊严能够阻挡这些声音——那么,日常的生活哪里还会有伤害、不公正、痛苦、苦难、残酷和冤屈!

那天夜里,奥利弗的枕头有一双温柔的手为他抚平,而当他睡着的时候,善良和德行守护着他。他感到平静和幸福,可以毫无怨言地默默死去。

这次重要的谈话一结束,奥利弗又镇定下来休息。医生揩干了眼泪,突然谴责自己的眼力差劲之后,就到楼下找贾尔斯先生理论去了。当他发现客厅里没有人时,他忽然想到,在厨房里开始这件事也许更有效。于是,他走进厨房。

这个家政议会的下议院聚集着女仆、布里特尔斯先生、贾尔斯先生、补锅匠(考虑到补锅匠的效劳,他被特邀在余下的那一天里接受款待)和警察。这位警察手持一根大警棍,长着一颗大脑袋,粗眉大眼,脚蹬半高筒靴。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喝了不少啤酒——事实确实如此。

前天夜里的冒险经历尚在讨论之中。贾尔斯先生正在详述自己如何镇定沉着时,医生进来了。布里特尔斯先生手里拿着一杯啤酒,在他的上司尚未说出之前就证实他说得不错。

“坐着别动!”医生挥动一只手说道。

“谢谢你,先生。”贾尔斯先生说道,“太太和小姐想赏大家喝点啤酒,先生,由于我不想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先生,又想有人陪着,所以就到这儿跟大家一起喝酒了。”

布里特尔斯带头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在座的男女仆人们对此都心领神会,表达了他们对贾尔斯先生的赏脸的感激之情。贾尔斯先生以恩人的气派环顾了一下四周,样子似乎等于说只要他们表现好,他就决不会亏待他们。

“晚上病人的情况怎样,先生?”贾尔斯问道。

“还行,”医生回答道,“我倒担心你自己遇到麻烦了,贾尔斯先生。”

“但愿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先生,”贾尔斯先生浑身发抖,说道,“他快死了吧。如果我猜中了,我将永远也高兴不起来。我不愿意杀害一个孩子,不,甚至也不会伤害这儿的布里特尔斯,哪怕全郡的金质餐具都给我,我也不愿意,先生。”

“问题不在这儿,”医生神秘兮兮地说道,“贾尔斯先生,你是一个新教徒吗?”

“是的,先生,但愿如此。”贾尔斯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那么你呢,小伙子?”医生厉声地对布里特尔斯说道。

“老天保佑,先生!”布里特尔斯大吃一惊,回答道,“我——我和贾尔斯先生一样,先生。”

“那好,你们俩都告诉我,”医生说道,“你们俩!你们打算站出来发誓,说楼上那个孩子就是昨天夜里被塞进小窗口的那个孩子吗?说出来?说呀!我们准备好听你们发誓!”

这位被普遍认为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之一的医生以如此惊人的盛怒的声调提出这项要求,致使被啤酒和兴奋搞得昏昏沉沉的贾尔斯和布里特尔斯彼此面面相觑,处于麻木状态。

“警官,请注意他们的回答,好吗?”医生说道,以极其严肃的姿态摇着食指,并用它轻轻地叩击自己的鼻梁,以显示正在运用这位大人物极度敏锐的观察力,“很快事情就会有结果的。”

警官尽量显得明断的样子,提起他的警棍:它一直懒洋洋地斜倚在壁炉边。

“你将会发现,这是一个简单的验明身份的问题。”医生说道。

“正是如此,先生。”警官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因为他匆匆地将啤酒喝了,可是部分啤酒进入了气管。

“这是被窃贼破门而入的房子,”医生说道,“两个男人在弥漫的硝烟中,在一片惊恐、黑暗的混乱中瞬间看见了一个男孩。这是第二天早晨到同一幢房子的一个男孩,由于他碰巧有只胳膊包扎着,这两个男人就对他下毒手,从而使他的生命垂危,并发誓说他就是窃贼,现在的问题是,事实是否证明这两个人是正确的;如果不正确,他们把自己置于什么样的境地?”

警官深深地点头。他说,如果这不是权威性的断言,那么他倒乐意知道什么是权威性的断言了。

“我再问你一次,”医生怒喝道,“在庄严的誓言的约束下,你们能够辨认出这个男孩吗?”

布里特尔斯疑惑地看着贾尔斯先生,贾尔斯先生疑惑地看着布里特尔斯。警官将一只手作杯状置于耳朵后面,以便听清他们的回答,两个女仆和补锅匠探过身来倾听,医生敏锐地往四下里瞥了一眼;这时,从大门口传来了门铃声,与此同时,又传来了辘辘的车轮声。

“警官到啦!”布里特尔斯喊道,显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人?”医生惊叫道,现在轮到他被吓呆了。

“博街的巡警,先生。”布里特尔斯说着,拿起了一支蜡烛,“我和贾尔斯先生今天早晨派人去请他们来的。”

“什么?”医生嚷道。

“没错,”布里特尔斯回答道,“我让马车夫捎个口信去。我只感到纳闷,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先生。”

“你们请他们来,是吗?那么你们该死的——该死的马车,这时候才到,我的话说完了。”医生边说边匆匆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