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早晨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那双旧鞋被拿走了,床边放着一双鞋底厚实坚固的新鞋,感到十分诧异。起初,他对这一发现还很高兴,希望这可能是放他走的前兆;可是,当他和犹太人一块坐下来用早餐时,这些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犹太人以一种增添他的恐慌的声调和态度告诉他,当天晚上要把他带到比尔·赛克斯的住处。
“逗——逗——逗留在那儿吗,先生?”奥利弗焦急地问道。
“不,不,亲爱的。不是逗留在那儿。”犹太人回答道,“我们不想失去你。别怕,奥利弗,你可以再回到我们这儿来。哈!哈!哈!我们不会如此残酷,把你撵走的。哦,不,不!”
老头正俯身在炉火上烤着一片面包。他一边这样逗弄奥利弗,一边往四下里望了一眼,抿着嘴轻声地笑,仿佛表明,他知道奥利弗如能够逃脱的话,仍然很想逃脱。“我想,”犹太人的眼睛定定地盯住奥利弗,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要到比尔的住处去——是吗,亲爱的?”
奥利弗发现这个老窃贼看出自己的心思,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但他大胆地说,是的,他确实想知道。
“为什么,你看呢?”费金问道,避而不答这个问题。
“我确实不知道,先生。”奥利弗回答道。
“呸!”犹太人说道,他正密切地审视着这男孩的脸,此刻他带着失望的表情把脸掉转过去,“那就等比尔告诉你吧。”
奥利弗对这个问题没有表示出更大的好奇,对此犹太人看上去感到很恼火;然而,事实是尽管奥利弗非常想知道,却被费金那副严肃、奸诈的神色,以及自己的思绪弄得不知所措,因此当时没有做进一步的询问。他再也没有机会问了,因为直到那天晚上,犹太人一直态度恶劣,一声不响——他晚上准备外出。
“你可以点一支蜡烛。”犹太人把一支蜡烛放在桌上,说道,“这儿有本书给你看,直到他们来接你过去。晚安!”
“晚安!”奥利弗小声地回答。
犹太人走到门口,边走边越过自己的肩膀回头看这个孩子。他突然停下来,直呼奥利弗的名字。
奥利弗抬起头来,犹太人指着那支蜡烛,示意他把它点上。他照着他的吩咐做了。将烛台放到桌上时,他看见犹太人眉头低垂并皱拢着,正从房间黑暗的一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当心,奥利弗!当心!”老头以警告的架势在奥利弗面前挥动右手,说道,“赛克斯是个粗鲁的人,他发起怒来根本不把流血放在心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什么也别说,照他的吩咐做。当心!”说最后这句话他特别加重语气,之后,犹太人的面貌渐渐地露出了惨淡的笑容,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老头消失时,奥利弗将脑袋枕在自己手上,揣着一颗颤抖的心,细细地品味刚刚听到的话。他对犹太人的警告想得越多,就越猜不出它的真正意图。他想不出把他交给赛克斯能达到什么邪恶的目的,而他继续待在费金这儿又不能有效地达到这一目的。苦思冥想了很久之后,他断定自己一定是被挑选去为这个强盗干些一般的卑贱的杂活,直到他能雇用到一个更适合这个目的的男仆为止。他已经苦惯了,在这儿也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了,因此,他对这一变动的前景并不感到太悲观。他一连好几分钟继续陷入沉思,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剪去烛花,拿起犹太人留给他的书,开始读起来。
他随便翻了几页。起初,他并不在意,可是,偶尔碰到吸引他注意力的章节,便立即专心地读起来。它是一部有关重大罪犯的传记和审判的故事。书页已被翻得很脏。从这本书里,他读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罪行;读到在偏僻路边犯下的秘密谋杀;读到瞒过人们的眼睛藏在深坑、深井中的尸体;深坑、深井不能永远深深地藏匿它们,多年以后,终将要败露的。谋杀的惨状令凶手如此疯狂,以致他们在恐怖中坦白了自己的罪恶,大喊大叫要用绞刑架来结束他们的痛苦。书中,他还读到当夜里万籁俱寂之时,躺在床上的男人被自己邪恶的念头诱惑(据说)并引向可怕的流血事件,令人一想起来就汗毛倒竖、四肢发抖。这些可怕的描述如此真实、生动,灰黄色的书页似乎因凝血而变红;而回响在他耳际的书页中的语言,仿佛由死者的鬼魂以空洞的喃喃声在悄声地诉说似的。
他在一阵恐惧中合上了书本,猛然将它推到一边。而后,他跪下来,祈求上苍使他免却此类恶行;他宁愿立即死去,也不愿等待着去犯下这么可怕的、骇人听闻的罪行。他逐渐地冷静下来,以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祈求上帝能把他从现在的危险中拯救出来;如果要为一个从不知友情或亲情为何物的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孩子提供任何帮助的话,现在正是时候了。此刻,他既孤寂又凄凉,独自置身于邪恶与犯罪的漩涡之中。
他已经做完了祷告,但双手依然抱住脑袋。这时,一阵沙沙声使他突然惊起。
“什么东西!”他喊道,他蓦地站起来,看见一条人影站在门边,“谁呀?”
“我,是我。”一个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奥利弗把蜡烛举过头顶,朝门口望去,原来是南希。
“把蜡烛放下来。”姑娘把头掉过去,说道,“它刺痛了我的眼睛。”
奥利弗看出她的脸色异常苍白,便温和地问她是不是病了。姑娘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里,背向着他,绞扭着双手,没有回答。
“愿上帝饶恕我!”过了一会儿,她大声地说道,“我以前从未考虑到这一点。”
“出了什么事了吗?”奥利弗问道,“我能帮你吗?如果我能帮忙,我愿意。我愿意,真的。”
她坐在椅里来回地轻摇,抓住自己的喉头,发出咯咯声,喘着粗气。
“南希!”奥利弗喊道,“你怎么啦?”
姑娘双手拍打着膝盖,双脚拍击着地板,突然又停下来,把围巾裹紧,冷得浑身直哆嗦。
奥利弗捅一捅炉火。南希将椅子拉近炉火旁,就一声不吭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但她终于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我也不晓得自己有时候究竟怎么啦。”她假装忙着整理衣服,说道,“我想是这个潮湿、肮脏的房间的缘故。好了,诺利,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
“我得跟你走吗?”奥利弗问道。
“是的。我是从比尔那里来。”姑娘回答道,“你必须跟我走。”
“去干什么?”奥利弗畏缩地问道。
“去干什么?”姑娘重复道,她举目上望,可目光一遇到这男孩的脸就移开了,“哦!不干坏事。”
“我不相信。”奥利弗密切地注视着她,说道。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姑娘假装哈哈大笑,回答道,“那就不干好事。”
奥利弗看得出来,他对姑娘的良心有点支配力,一时想到就自己的无能为力的状态求助于她的同情心。可是这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这样的念头:此刻刚刚十一点,街上还有好多人,在这些人当中,肯定可以找到一些人相信他所说的情况。他一想起了这个主意,便跨前一步,有些匆忙地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的短暂的考虑和意图都逃不出他的同伴的注意。他说话时,她一直严密地注视他,并向他投去了聪明的一瞥。这一瞥足以表明她猜中在他脑海里掠过的念头。
“嘘!”姑娘说着,朝他俯下身去,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一边指着门口,“你无能为力。我已经为你尽了力了,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已经被围住了。如果你打算从这儿逃脱,现在不是时机。”
奥利弗为她说话的热切态度所感染,大为惊奇地抬起头来直视她的脸。看来她讲的是实话。她脸色苍白,神情焦虑,浑身发抖。她的态度是认真的。
“我曾经救过你一次,使你免遭虐待。我今后还会救你。现在我也是在救你,”姑娘大声地继续说道,“因为如果我不来,那些来接你去的人要比我粗暴得多。我已经许诺你能够安静、不作声;如果你不愿意,你只会伤害你自己,也伤害我,也许会导致我的死亡。听着!我已经为你忍受这一切,这是千真万确的,上帝可以作证。”
她匆忙地指着自己脖子上和手臂上的一些青黑色的伤痕,快速地继续说道:
“记住这点!眼下别让我为你受更多的苦。要是我能帮你,我乐意帮,可是我无能为力。他们无意伤害你;无论他们叫你干什么,都不是你的过错。嘘!你每说出一句话,都是对我的一次打击。把你的手递给我,赶快!你的手?”
她抓住了奥利弗本能地放在她手里的一只手,吹灭了蜡烛,拉着他跟她上楼。门很快地被隐蔽在黑暗中的一个人打开了。他们出了门后,那扇门又迅速地关上了。外面停着一辆出租马车。姑娘以跟奥利弗谈话一样的热情,把他拉进马车,并将帘子拉上。马车夫不需要吩咐,一刻不停地策马全速前进。
姑娘依然紧紧地握住奥利弗的手,继续将她刚才给予的警告和保证灌进他的耳朵里。一切都来得这么迅速和匆忙,因此,当马车停在犹太人前天晚上来过的房子面前时,他几乎没有时间看看自己身在何处,或者是怎样到那儿的。
在短暂的一瞬间里,奥利弗匆匆沿着空荡荡的大街瞥了一眼,救命的呼喊一直挂在他嘴边。然而,姑娘的警告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际。她以如此痛苦的声调哀求他记住她的话,以致他不忍心喊出来。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儿,机会错过了,他已经进了屋,门也关上了。
“这边走。”姑娘第一次松开奥利弗的手,说道,“比尔!”
“啊呀!”赛克斯回答道。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出现在楼梯口,“哦!原来是你呀。上来吧!”
像赛克斯这种脾气的人,这可算是非常满意的表示和不同寻常的由衷的欢迎了。因此而显得很高兴的南希亲切跟他打招呼。
“牛眼灯已经跟汤姆一块回家了,”赛克斯说道,一边用烛光引他们上楼,“它碍手碍脚的。”
“完全正确。”南希回答道。
“那么,你把孩子带来了。”他们全都到了房里时,赛克斯说道,一边将房门关上。
“是的,他来了。”南希回答道。
“他一路上安静吗?”赛克斯问。
“就像一只小羊羔。”南希回答道。
“听到这消息我很高兴,”赛克斯说着,目光严厉地盯着奥利弗,“为了他幼小的身躯的缘故,否则,他就会因此而受皮肉之苦。到这儿来,小家伙,我来给你上一课,你最好能马上接受。”
这样对他的新弟子讲话之后,赛克斯先生脱掉奥利弗的帽子,将它扔到角落里,然后,按住他的肩膀,自己坐到桌上,让这男孩站在他前面。“好,第一: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赛克斯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小手枪,问道。奥利弗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好,请注意,”赛克斯接着说道,“这是火药,那是一颗子弹,这是作填弹材料的旧帽子。”
奥利弗低声地说他懂得所述的各种不同的物体。赛克斯先生开始极为精确、谨慎地给手枪上膛。
“现在,它已经上膛了。”赛克斯先生装好子弹后,说道。
“是的,我明白它已经上膛了,先生。”奥利弗回答道。
“好,”抢劫犯说着,抓住奥利弗的手腕,将枪管抵着他的太阳穴了,这时,这孩子情不自禁地惊跳起来,“当你和我外出时,除了我对你说话以外,你如果出声的话,子弹便会立刻进入你的脑袋。如果你真的下决心未经我许可乱说的话,那你就先做祷告吧。”
赛克斯先生对他的警告对象瞪眼怒视,以加强效果。之后,又继续说道:
“就我所知,如果你被干掉了,几乎没有人会特意询问起你的情况。因此,如果不是为了你好,我就不必多费唇舌对你解释了。你听见了没有?”
“你总的意思是,”南希说道,她说得非常有力,并向奥利弗微微皱眉,仿佛在示意他重视她所说的话,“如果你手头这桩买卖因奥利弗而受挫,你就要开枪打穿他的脑袋,防止他以后搬弄是非,并准备因此冒着被处绞刑的危险,正如在这一行当中,你的生命每时每刻都要为许许多多的事冒险一样。”
“对啦!”赛克斯先生赞同地说道,“女人总是能用最简短的语言来表述——发脾气时除外,那时,她们唠叨个没完没了。既然他完全能够胜任这活计,咱们用点晚餐,出发之前先打个盹儿。”
遵照这一要求,南希迅速地铺好桌布准备开饭。她离开了几分钟之后,马上端来了一罐黑啤酒和一盘羊头肉,这引得赛克斯先生说了不少风趣的俏皮话——那是从“jemmy”这一黑话的独特的巧合引发的。这一黑话是他们所熟悉的,同时也是他们这个行当中常用的一种灵巧的工具。事实上,这位可敬的先生也许受到马上就派得上用场的激励而情绪高涨、心情甚佳。为了证明这一点,在此顺便提一下,他兴致勃勃地把所有的啤酒一饮而尽。同时,据粗略统计,在整个用餐过程中,他仅发出了八十次的诅咒。
晚餐结束了——显然,奥利弗没有什么食欲——赛克斯先生干掉两杯掺水的烈酒,倒头就睡,吩咐南希五点准时喊他起来,因担心误事,又加了许多诅咒。奥利弗遵照同一权威的命令,在地板的床垫上和衣躺下来伸伸懒腰;而姑娘在为火炉添加燃料,坐在炉前,准备好在约定时间唤醒他们。
奥利弗躺了好久一直睡不着,心想南希也许会找机会悄声地给他进一步的忠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可是,姑娘除了不时地修剪灯芯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炉火旁沉思。奥利弗守望得疲乏了,又忧心忡忡的,终于睡着了。
他醒来时,桌上已摆上了茶具,赛克斯正在把各种物品往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里塞。南希则忙着准备早点。天尚未亮,蜡烛还燃着,外头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滂沱大雨正敲击着窗玻璃。天空一片漆黑,看起来乌云密布。
“好呀!”赛克斯咆哮着,奥利弗突然惊跳起来,“五点半!赶快,否则,你就吃不成早饭了。其实现在已经晚啦。”
奥利弗很快地梳洗完毕,用了一点早餐,回答了赛克斯的恶声恶气的问话,说他已准备就绪。
南希扔给奥利弗一条手帕围脖子,眼睛几乎没有看他;赛克斯给他一条粗糙的大披肩扣在肩膀上。这样打扮之后,他把一只手递给了抢劫犯。赛克斯又停下来以威胁的姿势告诉他,他那把手枪装在大衣侧面的口袋里,然后便牢牢地握住奥利弗的手。跟南希互相道别之后,他带着奥利弗走了。
在他们走到门口时,奥利弗回过头来望了一会儿,希望能与姑娘的目光相遇。可是她已经回到炉前的老位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