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静虽然形如童婴,毕竟历劫三生,更事得多,深知此行关系重大,如何肯和癞姑一样,把它视若儿戏?因已现出身形,不便对比手势。又当着两个外人,不是癞姑旧友也是新交,人家好意相助,自不便板着面孔,只得微笑摇首,示意不可。哪知癞姑等三人依然不听,招之不已,并在交耳商量,似要走下来。易静恐她下来相强。心料敌人不来理睬,不是有意坚拒或加折辱,便是别有缘故。红发老祖尽管左道旁门,到底一派宗主,得道多年,法力高强,非同小可。师父本命忍辱,能不翻脸最好。似此行径,一被看破,不特违命偾事,并还示人口实,如何可行?只得乘那男女二幼童耳语之际,回首朝癞姑怒视了一眼。一面重又借着和守亭侍卫发话,借题示意,说道:“愚姊妹因奉了家师妙一真人之命而来,特遣我等专诚拜山谢罪,无论如何,必须拜见贵教祖,才算完了使命。一切吉凶荣辱,皆所不计。现已三次掬诚相告,烦劳转禀,诸位道友全不理会,令人莫解。现再奉告,如蒙代为禀告,固所深幸;如真不能代达,也请明告所以,以便遵办。再如不理,愚姊妹为完师命,只好冒昧,自行上殿求见了。”
易静面朝亭中卫士说话,说到无论如何必须完成师命时,曾向上面癞姑看了一眼,暗幸她没有下来相强。等到说完再看上面,就这眼睛一晃的工夫,癞姑等三人已不知去向。用目一看英琼,意似问她见否。英琼也未看出何时遁去,见状会意,将头微摇,答以未见。易静担心癞姑在师命还未传到以前,红发老祖还未见到,便约外人暗入神宫,惹出乱子。对方既非善良好惹,殿台四外又已邪气隐隐笼罩,敌人根本重地,必有极厉害的埋伏。万一偷进宫中,被人擒住,查出来由,危险不说,还给师门丢脸。就说癞姑荒唐,事非己意,自己总是主持此事之人,为公受过无妨,这人却丢不起。心中忧急,见亭中侍卫仍如泥塑木雕,分立两亭之内,休说一言不发,面上连点表情皆无。易静又急又气之下,暗忖:“事情已迫,照此情形,似乎非破脸成仇不可。与其闹笑话,转不如硬闯进去,好歹见了红发老祖,交上师父书信,再行相机行事。对方如能知道利害,悔祸言和,怎么也是无事;否则就此翻脸,双方已成仇敌,便可无所顾忌,成败均不致受人指责。已然三请而行,见面质问何故擅入,也有话说。”想到这里,便朝亭中诸人说道:“愚姊妹已然连请数次,诸位置之不理,说不得只好不顾禁忌失礼,自行进见了。”说罢,两亭中侍卫仍无回应。易静一赌气,暗中示意英琼小心戒备,一前一后,一同往上走去,连上了数十级台阶。亭中诸人只各把一双凶眼瞪住,与前一样,仍然不动,也未见有别的阻滞。快要走过山亭,只见两边亭内各有四个苗人侍卫,忽然一声不响,各作一字排开,面向外。易静当先前行,本以事出不经,步步留神,见状便知有异,忙一停步。两边侍卫已将手中金戈长矛同时外指,戈矛尖上立有八道红绿光华,长虹也似斜射而出,做十字形交叉在台阶当中,阴冷之气,森森逼人。
易、李二人觉得书信未曾交到以前,总以礼貌为宜,不便和他争斗,又不便由侧绕越过去,只得向后略退。易静还未开口,英琼已没好气,发话道:“我姊妹持了家师亲笔书信,以礼来谒。好话说了三四回,不为代达也罢,连句话也没有,又不令我等自进,意欲如何?”那八名侍卫只各把戈矛斜指,各放出二三十丈长的光华阻住去路,毫不理睬。
英琼忍不住气愤,还待发话时,忽听上面有人喝道:“贱婢住口!前番大胆犯上,得罪教祖,今日才来赔罪,已经晚了。又不在妙相峦跪关求见,竟敢偷混进来,还在这里说嘴。本当将你们拿下治罪,因想你们既有本领偷混进来,倒要看你们怎么出去。我家教祖不屑见你们这贱婢,快往回滚。等在阵中被擒,过了百日,再去峨眉寻老鬼齐漱溟算账,问他教徒不严之罪。再如迟延,满山金刀一发动,顿时将你二人碎尸万段,连这片刻偷生都不能了。”二人抬头一看,正是上次追赶妖妇蒲妙妙所遇为首妖徒雷抓子,同了两个同门妖徒,手持幡、剑,站在殿台边上,气势凶横,朝自己厉声喝骂。易静不禁大怒,方要还口,一想此来为何,好歹也见着正主人再说,话到口边,又复强行忍住。
易静又想起入阵时,听妖人口气,红发老祖正在洞中炼法。此人虽是妖徒,平日也深知峨眉各位师长法力,虽一时受人蛊惑,心中也不能无怯。再说得道多年,岂能如此狂妄?便和峨眉成仇,对方持了师长书信,以礼来谒,哪有人不肯见,信也不看,便如此蛮横之理?妖徒为了妖妇所丧宝鼎,恨我入骨。莫要探出乃师心意首鼠,又受外邪所愚,乘乃师闭洞炼法之际,故意折辱来人,迫令动武,使双方势成骑虎,欲罢不能,以快他的私意。否则乃师既已立意成仇,他又如此狠毒,就该当着来人毁书责辱,指责以前冒犯之罪,下手擒拿,或是就命众妖徒下手,再不然更大方一点,将来人放回,令其归报师长,索性明张旗鼓,订约斗法,以分高下存亡。为何只是妖徒出来辱骂激怒,却不下来交手,只令由原阵中退出,欲令入伏,再行擒拿报仇?诸多可疑,休得一时不能忍气,中了奸计。我也反正拿定主意,就翻脸,也等见到正主人再说。
易静断定红发老祖必是深居洞内,妖徒才敢猖言无忌。决计把声音先传将进去,使之闻知。主意想好,示意英琼不要开口,自己暗中运用玄功把气运足,高声笑答道:“道友不必如此。我姊妹二人,并非有心擅入禁地,只为奉了家师妙一真人之命,来此向贵教祖负荆请罪。因是年幼道浅,闻见浅陋,又是初来,不知仙山设有阵法禁制,行至妙相峦,遇见守关二人,愚姊妹说来拜谒教祖,便即开门放进,也未说起关内有甚设施。只知仙府便在前面,照直走来,也未遇甚阻滞,路上只绕走了好几处石峰,便到岭前。不是道友提起前面石坪上设有阵法,还不知就里呢。许是来时赶巧,正遇诸位道友演习阵法,开放门户,才得无心走入,也未可知,实谈不到什么法力本领。适才已向守亭诸道友几次陈情,请代禀告教祖求见,始终不理,只得冒昧进见,又吃阻住。三位道友忽出喝骂,令愚姊妹退出阵去,以备入伏受擒,百日之后再寻家师问罪。愚姊妹已然无知混入,能否又是凑巧退出阵去,虽不可知,但是此来奉有家师之命。自来君子交绝,不出恶声。何况修道之士,一派宗主。家师与贵教祖又是交好在前,休说以前事出误会,本有起因,咎在双方,难怪一人。就算以前冒犯尊长,罪该万死,不能宽容,也与师长何干?如何朋友专诚派人持了亲笔书来,一面不见,一字不阅,便效村妇骂街行径,辱骂之外,还加杀戮?一桩不相干的无心之失,竟想使星星之火,变为燎原,双方仇深恨重,大启杀机,互相报复,其意何居?我想贵教祖为人决不如此,好歹总有几句话说。人以礼来,不能不教而诛。一任道友气势汹汹,尽情辱骂,愚姊妹既奉师命,必要面见贵教祖,将家师书信呈上。完了使命之后,方能定夺,否则,决不离去。不令上去,我便不上,只守在这里。贵教祖只是一时不知有人到此,终有出见之日。”
雷抓子等三人心意,果是连日看出师父首鼠两端,举棋不定。而众妖徒十九受了外邪蛊惑,唯恐仇怨不成。本想算定过了百日,再拿话去激动师父。不料眼看到期,仇人忽持乃师书信前来赔罪。又可气是来人通行全阵,如入无人之境,越发又急又怒,立意要把这场野火点起。雷抓子等最得宠的几个妖徒,均在上面殿内炼法。易、李二人一现身,一面发动暗号,令亭中守者按照预定行事;一面分人传知阵中主持行法诸徒党,告以敌已越阵深入,令其小心戒备,出时以全力加害。初意来人无人理睬,或是退走生事,或是硬闯,只要动手,均可借题发挥。嗣见来人乖巧,守亭人一拦,即不再进。唯恐时久,师父行法完毕出来看见。又想乘着闭洞炼法之际,辱骂敌人,激怒动手。不料来人仍是不肯上当,反将自己的心事说破。苗人终是不擅辞令,只觉易静语声又长又亮,宛如龙吟,还不知道敌人用的是玄门正宗传声之法。玄功奥妙,三四百里以内,金石为开,多坚的石洞也能将声音透进。乃师正巧在洞中入定醒来,全都听去,又惊又愧,已快走出。雷抓子还在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贱婢利口,今日要你狗命!”还想少时拼受责罚,将岭上埋伏发动,给仇人一个厉害,然后再飞身下去对敌。刚把手中妖幡朝下两展,立时易、李二人立处一带便有大片红光,映着万千把金刀,四面八方潮涌飞来。
易、李二人原有准备,同喝:“尔等再三逼迫,那也无法。”各把手一扬,每人先是一道剑光飞出,护住全身。正待施为,忽听殿中一声大喝:“徒儿休得鲁莽!且令来人听候传见呈书,我自有道理。”话才出口,四外金刀只一闪,便自隐去。也是双方该有这场争杀,般般俱都凑巧。红发老祖人最好胜护短,明知门人不应如此,无如易静心情愤激,词锋犀利,听去终是刺耳。出时如若径直去往平台收法,发令阻拦,也还好些。偏又心怀不忿,意欲升殿召集徒众侍立,摆出教祖之威,再令来人进见,当面数责前事,以致慢了一步。易静虽想只守不攻,却忘了招呼英琼。双方都在气头上,英琼见妖徒逼人太甚,一时气愤,顿昧初衷,见易静已然动手,金刀来势又极猛恶,便把紫郢剑放将出去。此剑本是峨眉至宝之一,况又加上英琼用本门心法加功精习,近更威力大增。金刀只是数多势盛,如何能敌,两下里才一交接,便吃毁去了一大片。
红发老祖见二人通行全阵,如入无人之境,又将所炼金刀禁制毁去好些,自然面上无光,心中又加一层愤恨。一面把三妖徒唤进殿去,怒目瞋视,低声喝骂了几句。随命击动殿前铜鼓,召集徒众,再唤进来人,阅书问话。易、李二人听出红发老祖口风不善,只得仍立在半山阶上等候。同时互相低声告诫,盘算少时见景生情,随机应付。果然红发老祖耳软心活,入殿以后,又吃三个宠徒一激,虽未全信,心却加了两分仇恨,有意延宕,迟不召见。二人先听铜鼓咚咚打了好一阵,才见门下徒党由四方八面纷纷飞来,凡是经过面见的,十九俱以怒目相视。听前半鼓声,杀伐之音太重,知是传令阵地防守诸妖徒,以备自己离开时为难。等人过时留神一查看,适在阵中所见行法诸妖徒,竟无甚人到来,越知所料不差,断定少时决无好收场。委曲求全既是难望,何苦受辱?于是也渐把来意改变,暗中准备退身之策。前后待至两个多时辰,只见对方一干徒众出入殿台之上,此去彼来,络绎不绝,始终不听传唤。癞姑和那同来男女幼童,不知在何处,也未再见。二女此时仍体师意,作那万一之想。知道红发老祖迟不召见,有意折磨,言动稍一不慎,便授敌人以口实。心中只管戒备,暗骂老鬼无知,受妖徒愚弄,甘于自趋灭亡。表面却一点也不露出,恭恭敬敬站在半山腰石阶之上待命。决定就是事情决裂,也不令敌人占了几分理去。神态自如,若无其事。
红发老祖原是受了爱徒蛊惑。徒儿说:“来人既是奉命来此赔罪,为何不在关前通名求见,却去私越阵地?分明此来只是乃师自知无礼,不合以下犯上,恐传说出去被外人笑话,派了人来虚应故事,本心轻视我师徒左道旁门,不在眼下。如真念在朋友之义,我们是他请往开府观礼的上宾,他徒弟狂妄凶横,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自犯教规,还得罪了朋友,事情发生离开府还有好几天,照理就该当时命人押了三个贱婢来此赔罪,再请前往赴会,才能算尽朋友之道。如何等到这时才派人来?就算他开府事忙,长幼两辈无法分身,或是门人蒙蔽,回山不曾告知,我师徒与他交好,又曾接有请柬,到时一人未往赴会,当然必有缘故。他们自负玄门正宗,教规至严,法力又非寻常,断无查问不出之理。怎会延到今日,才命两贱婢持了一纸书来,便算了事?分明视我师徒如无物,以为他徒弟将我得罪,无足轻重。为防外人议论,表面道歉,略微敷衍,暗中实是强迫,料我不敢把来人怎样。我们听话释嫌,便两罢干戈,否则便成仇敌也非所计。一面并命来人穿阵而过,直达宫前,以显他峨眉的法力,志在示威逞能,恃强凌弱。这等行径,实是欺人太甚。就此罢休,不特恶气难消,传说出去,也被同道中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