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又是应劫之人。乙休固因天痴上人玄龟殿之行,加了好些厌恨轻鄙,辱骂不堪;天痴上人自然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不等话完,便交了手。这次却与白犀潭斗法大不相同,仇是越积越深。天痴上人屡败之余,身受奇耻大辱,一面以全力拼命,一面加了十分小心,又在自己所居岛上,占了好些地利,又有各种埋伏禁制,诸般法宝和那元磁神峰,一切应敌制胜的法术,多已加功备齐,只等运用,无形中力量增强了好几倍。乙休却生了轻敌之念,当此劲敌,视若无物,临机大意,已占了两分败着。偏又不知哪里来的邪火,把日前对方修为不易,此行适可而止的初心忽然改变,屡施毒手,欲置敌人于死地。天痴上人如惊弓之鸟,尽管布阵行法,也知乙休厉害,自身成败关头,系此最后一着;神峰休戚相关,灵脉深往地底,一旦行法倒转,万一仇敌玄功奥妙,一个制他不住,反倒弄巧成拙,转为作法自毙,连根本也为所毁。天痴上人再三隐忍慎重,未敢遽然发难。
无如乙休人已中魔,专走极端,心辣手狠,不留余地。接连分化飞剑,先斩断了数十支神木剑,又连伤了十多个天痴上人门徒。妙在所用法宝飞剑,均不以五金之质炼成,天痴上人一件也未收去。五遁禁制又困他不住。正在举棋不定,打算行那最后一着。乙休忽因天痴上人五遁之外,忽发乙木神雷,始料未及,几为所伤。不由大怒,又放出一道碧光,连发太乙神雷,将岛上铜椰灵木一齐斩断,将洞府也震裂,揭去了多半。天痴上人才知再斗下去,只有挫折,终须孤注一掷,不能两立,才横了心,将阵法催动。乙休连胜之余,愈益骄狂,分明看出敌人设阵相待,竟恃炼就不死之身,未以为意;再吃天痴上人言语一激,索性自行投到。本拟深入以后,相机应付,至多把此岛用法力毁去,也无失陷不出之理。哪知劫数临头,灵智已非往日。天痴上人在初走火身僵时,唯恐有人觊觎磁峰,来夺此岛,难于抵御,便设下此阵相待。不特上层阵法玄妙,地底更是禁制重重,厉害非常。就这样,还恐困不住敌人,又以全力加功施为。
乙休当时不曾看出,到了下面才知入网已是无及。总算炼就玄功,法力高强,纵不能出,也不致送命;如换旁人,也就慌了。乙休则不然,虽知妙一真人等一干好友,均知双方斗法之事;还有老妻韩仙子。至多人困上数日,必来救援,耐心等候,终可脱身,不必轻举妄动。然而一则人本好胜,生平不受人恩,第一次大劫也是失陷地底,全仗东海三仙相助出困,乃迫不得已,引为深憾,如何二次又借人力相援?二则人已中魔,倒行逆施,把天痴上人恨同切骨,立意报复。乙休一见用尽方法,不能出土,天痴上人又在上面催动阵法,发动极厉害的土木禁制,地底不比上面,身已受制,虽不致死,到底困苦难禁。恨极心横,顿生毒计。一面暗拔命门主发,不惜耗损真元,化出一个法身,在地底禁网以内装作苦斗,乱窜不已;一面又全力运用玄功,往地底穿去,直下数千丈,欲将地肺中所藏千万年玄阴之火,攻穿爆裂,使全岛裂成粉碎,一齐陆沉,再乘机飞出寻仇。
地肺深居地底五千丈下,约有全宙极十分之一大小,形与真肺相同。共有十二万九千六百三十二个气包连在一起。气包大小不等,最小的也有千百里深广。内中不是布满沸浆,便是涨满黑毒之气。可是每包中心,均有一团厉害无比的玄阴真火,只要将外皮攻破,立即破土上升,所过之处,无论金铁石土,遇上便成熔汁。不消一会儿,地底熔空,真气鼓荡,越来越猛,多神奇的禁制也制它不住。因在地下太深,难于观察,不等上面人看出警觉,一声巨震,千百里的地面立被震裂,直上遥空。阴火更是元磁真气的克星,一烧便燃。别人无此法力下去,就有此法力,谁也不肯冒此奇险,身入无底汤火地狱,去受那等苦难。乙休是因势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强忍艰危苦难,好容易冒险到达。仓促之中,只觉出这一带地肺的气包太大,不知内中的阴火毒气,早在千万年以前,被前古太火吸收了去,结成一个长大几及万丈的祸胎,紧贴肺包上部,正待时机发动。
妙一真人这时已率长幼众仙赶到,在和天痴上人行法,一倒转乙休攻穿之处,恰是其地。肺包连祸胎才一穿破,毒气立即激射而出。乙休虽是法力高强,连在地底饱受苦难,已数日夜,地层坚厚,人已劳极,又骤出不意,没想到还未攻入中心,毒烟便已激射,如此猛烈。忙运玄功,行法护身,受伤已是不轻。知比预计厉害,虽喜必可报仇,自己也是不敢大意。先断定到了禁制层中必要爆裂,正好合适。及见过了禁地,上升更远,又是直径,仿佛熟路。气愤难消,心想:“先借这火脱险出去,再行法施为,一样可使中途爆发,将全岛连带磁峰一齐毁去,自己却要安全得多。”念头才转,本随火气上升,猛觉通身炙热如焚,痛楚非常,虽觉有异,还不知道此乃洪荒以前太火毒焰,无论多大法力,久了也被炼化。乙休一见不好,不敢再任火气围身,忙使法力抢向前去,破地上升。一面发动太乙神雷,想把四外土地震裂开来。正准备一上去,便闹个天翻地覆。谁知刚自火穴飞出,采薇僧朱由穆早已冲烟冒火而下,用一圈佛光将他接去。随与妙一真人众仙相见,才知幸免天劫。表面不说,心感妙一真人为友心热,设想尤为周详。此来反罪为功,他年末劫决无为害之理。
乙休向来无德不报。知众弟子少时分手,便要各去修积,适才席上想到,立借医治灵木为名走出,欲向众弟子询问柬帖上所示行止,并定彼此相会时地,有事如何向己告急求救,作那人定胜天之想,免众弟子于难。不料话还未及说,老妻忽来,说起遇仇之事,暂时须代韩仙子去寻那仇人,无暇及此,只得罢了。略说前事,只和众人订约相见,便即回洞归座。
天痴上人极口称谢。又问:“韩道友既然来此,如何不肯临贶?”乙休笑答:“此次因果,易道友已与明言,绝无他意。只是有一仇人途中相遇,必须即时回山,匆匆和我说了几句话,便已走去。等山荆复体重生,再同来拜望吧。”白谷逸笑道:“驼兄劫后重逢,语言文雅乃尔。子何前倨而后恭也?”众仙闻言,多半笑出声来。朱梅道:“白矮子,不要寻他开心了。须知双凤山两小,与两个老残废交往颇密。他夫人遇见一个,便斗法两日夜,两下里又近,驼子前去寻他,未必便能顺手,一到便占了上风呢。”
乙休把怪眼一翻,正要答话,朱由穆接口问道:“你说老残废,可是天残、地缺么?我和姜道友正要去寻他们呢。双凤山两小又是何人,敢捋乙道兄夫妇虎须?我只静坐了些年,还有这许多无名妖孽猖獗。乙道兄如不嫌我二人,携带同去拿他们,试试多年未用的手段如何?”乙休道:“这两小贼,乃山荆未遭劫以前的仇人,老弟怎会不知?”姜雪君怒道:“邢家两个忘恩小贼,尚在人间么?我们太无用了。我知乙道兄向不喜人相助,但这两小贼,我却恨之入骨,非加诛戮不可,不允同往,却是不行。”乙休道:“我倒并非惧怕二贼与老残废,只是二山相向,望衡对宇,势孤难胜,倒是防他们诡诈滑溜,善于隐迹,和那年一样,一逃走便难找到。他们受人指教,诈死多年,我夫妻竟然忽略,直到防身法宝炼成,他们新近出世,才得知悉。因和这里订约,又想人家已怕我至极,诈死匿迹,只要悔罪,山荆不向我絮聒,何必不予以自新之路?哪知他等妄恃炼成法宝,又来惹我们,如何容得?有朱老弟和道友前往,伏诛无疑了。”说时,妙一真人微笑不语。
白谷逸道:“靠不住。你看教祖真人在笑你说大话呢。”白云大师接口道:“二贼委实成了公敌,谁也容他们不得。我为他们还炼有两枚戮魂针,也被假死瞒过,真是笑话。”佟元奇道:“大师兄和掌教师兄早知他们未死,只为二贼气运未终,还有点别的牵引,所以一直未说。我还是那年在东海炼丹,大师兄无事间提起的。否则屠龙师太先放他们不过,何待今日。”餐霞大师道:“如论邢天相、天和兄弟,不知是何居心,身非邪教,已将成就,无端背师叛友,比匪行凶,人只要与他们相交,必为所卖。天残、地缺起初怜他们穷无所归,又重朋友情面,百般袒护。我看此是玄门凶星,将来两老恐也不免被他们连累呢。”姜雪君道:“如此说来,峨眉诸道友俱早知二贼下落了。我恨二贼尤胜于乙、韩夫妇,别人不常见,怎妙一夫人和顽石大师不和我提起呢?”餐霞大师笑道:“你想左了。以前知此事的,连二位师兄不过四人。我和齐师嫂、白云师兄,俱在开府以后,道友未来时,方听掌教师兄说起。不久你和朱、李二位道友重返凝碧,大家一直有事,闲谈时少,所以不曾提到。”
醉道人道:“事前已知二贼伏诛,当不在远,无须再提。我们已然厚扰,一同走吧。”众仙应是,便起谢词。天痴上人知各有事,难再挽留,殷勤约定后会。众弟子已在外侍列恭送,众仙又勉励了几句,随向主人作别。
除乙、朱、姜、李宁四人往寻仇外,玉清大师、杨瑾二人做一路,早有前约,白、朱二老也各回山,峨眉众仙自回仙府。只一个小阿童没有去处,先想和二位师兄同往双凤山去,朱由穆不许。阿童道:“那我看大家全都回山去打坐,等师父好了。”朱由穆道:“你想跟金蝉、石生他们结伴惹事么?留神我禀告师父,要你好受。”阿童胆小,赌气答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叫我到哪里去?你看人家师兄弟互相携带,多亲热,偏我受欺。”朱由穆道:“师父叫你下山修外功,是要你和人凑热闹么?不会自己找地方去?”说时,阿童见峨眉众仙和白、朱二老等已纵驾遁光飞走,十余道金虹高射遥空,电闪星驰,一瞥即逝。金蝉假作和石生、甄、易弟兄六矮一起相商去处,乘朱由穆旁看,把俊眼一眨。阿童心中会意,答道:“那我就单人走吧。”乙休早见金蝉和阿童对使眼色,也不叫破,便对朱由穆道:“令师弟法力足可去得,管他同谁一路,我们走吧。”朱由穆道:“你不知家师的话,听去似不经意,一句也违背不得。我在前一世,比他还胆大任性,那苦就吃多了。毕竟李师弟有见识经历,师命无违,终日谨慎,故尽管半路出家,入门才得几年,便能到今日。我是为好,阿童不听良言,定有苦吃。”阿童只笑嘻嘻,一语不发。乙、朱、姜、李四人一同飞去。
天痴上人因阿童曾有前惠,意欲留他小住。阿童见峨眉众弟子已在高空将行,再三辞谢。天痴上人只得赠一口神木剑,传以用法。阿童因要行道,贪得飞剑,峨眉众弟子又旁观未走,方始喜诺。传完,随众辞别。
行至海边,凑近金、石二人,笑问:“二位道友要我一路么?”金蝉道:“一路多好,为何不要?听你师兄的话,本是随缘修积,难道和我们一路,便有亏吃?都是同门,你佛家对师兄怎么这等怕法?”阿童笑道:“你不知我这位大师兄,看似一个小和尚,比我大不许多,厉害着呢。以前师父为他世缘未尽,前生又多杀孽,特意令他转劫重修,又为他费了许多事,念经忏悔。听说以前闹事太多,可惜我彼时还未出生,不曾得见,又不敢问,只在师父教训他时,听个一句半句。那同他走的姜雪君,大约便是他前生情侣呢。”众人纷纷问故。阿童一见人多,不肯当众宣扬,笑答道:“说来太长,传说开去,师兄知道,不过骂我几句,那姜雪君最难说话,岂肯与我甘休?不说也罢。”秦寒萼道:“小师父,你已说出他二人是情侣了。本来光明正大的事,以白眉老禅师和媖姆的得意高足,难道还有甚逾分越礼的事做出来?你这一吞吞吐吐,好像有甚不可告人似的。转不如说将出来,省得别人胡猜乱想,反而不好。”
金蝉、石生、李英琼、余英男、癞姑、女神婴易静六人,本在互相叙别,订约后会,恰又都不喜闻问人的阴私。见阿童走来,一不留神,说漏了口,秦寒萼、申若兰、何玫、崔绮、李文衎等七八个女同门同声追问,寒萼更是巧语盘诘,阿童被她逼得脸已发红,老大不以为然。金蝉、英琼更是心直口快,接口说道:“人家私事,与我们何干?别的不说,单看师尊对他二位的礼貌和他的法力已可看出,他那前生是发情止礼的了,不然哪有今日?怎会因小师父不说,便起猜疑呢?天已不早,闲话无益,我们辞别主人走吧。”金、李二人俱是相同口吻,无意中正刺中寒萼的心病。金蝉性子更急,说完,便拉阿童道:“小师父,我们先走吧。”说罢,同了石生、甄、易弟兄,连阿童共是七人,朝送别的人一举手,便驾遁光飞去。
寒萼也是好事已惯,无心之言,闹了个好大无趣。总算近来性情已然大变,虽未记恨生嫌,却由此想起日前通行火宅所受教训,如非恩师垂怜,乙师伯一力成全,预有重托,几乎失陷在内。道心不净,俱由于紫玲谷失去元阴之故。她不自怨自艾,刻意求进,而根骨缘福又不如人,以致日后几遭灭形之祸,此是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