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的疑心一转到家丑上面,想起平日她姐弟行径,自然无处不是可疑之点。偏巧这日所有门人俱往崔家赴宴,只欧阳霜姐弟在家。萧逸存心窥探,轻脚轻手,掩了进去。正赶上欧阳鸿坐在床上,抱着病儿屙屎。儿病日久,肛门下坠,欧阳霜用热水温布去拭。姐弟俩都忙着病儿,无心顾忌,两人的头额,差不多都碰在一起。如在平日,原无足为奇。此时见状,却怒火中烧。心想:“他姐弟亲密,成了习惯。再加身为村主,顾恤颜面,过耳之言,事情还没有看真,万一冤枉,岂不大错?”又顾恤着病儿,依然强自按捺。问了问病儿,便自坐下。细查他姐弟二人神情,似极自然。暗骂:“狗男女,装得真像。且等我儿病好再说。如若畹秋的话出于误会便罢,若要真做那淫贱之事,我再要你们的狗命好了。”可怜欧阳霜身已入了罗网,连影子都不知道。由此萧逸便在暗中留神考察,除欧阳霜姐弟情厚外,并看不出有什么弊病。到底多年夫妻,又极恩爱,当时虽为谤言所动,怒火上升,日子一久,渐渐也觉事似子虚,乃妻不会如此无良无耻,心里有些活动起来。欲俟儿愈之后,问明爱妻,内弟是否她的娘家兄弟,再去质问畹秋一回。以自己的智力,总可判断出一点虚实。又过两日,儿病忽然痊愈。
萧逸因爱妻多日劳累,等她养息上几天,才行发问。欧阳霜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打过诳语,只为一念因循,没有明告,心中早已忘却。听萧逸突然一问,羞得面红过耳。当时如把表弟过继,以及久不吐实的话实道出来,也不致惹下那场祸事。偏是素常受丈夫宠爱惯了的,不肯开口。萧逸问时,又没说得自旁人口内,只说看他姐弟相貌并无相像之处,料他决非自家骨肉等语。这原是知道畹秋早已与她化敌为友,恐说出来伤了二人情谊,日后不好相处。欧阳霜却以为此事只有畹秋和萧元夫妻知道,一是知己姊妹,不致卖友;一是有把柄在自己手内,平日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惹自己的烦恼?微一定神,没好气答道:“鸿弟原是叔叔跟前的,一子承挑着两房。我爹爹从小就在你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常言道:‘一娘生九子。’同是一母所产,相貌都有不像的,何况不同父母。我回家乡时,和你说过,寻的是我家亲友。你这话问得多奇怪!”萧逸见她急得颈红脸涨,认定是心虚,失了常态,不禁又把疑念重新勾起,答道:“你上年从家乡回来,曾和我说令弟是令叔之子,这个我原晓得。要问的是,他究竟是令叔亲生,还是外人?”欧阳霜一时改不过口,心里一再生气,不暇寻思,也没留心丈夫神色,脱口答道:“外人我怎会千山万水接到这里来,继承我家宗嗣?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萧逸听她如此说法,人言已证实一半,心里气得直抖。因未拿着真赃,表面依旧强忍,装笑答道:“我不过偶然想起,无心发问,你着急怎的?”欧阳霜口头虽强,终觉瞒哄丈夫有些内愧,几番想把真话说出,老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见丈夫不提,也就拉倒。
第二日,夫妻二人率众门徒在平台上习武,萧逸留神查看欧阳霜姐弟神情。欧阳霜又因儿病许久,没有问及兄弟武功进境如何,一上场,姐弟二人便在一起指说练习,没怎离开。萧逸越看越不对,本已伤心悲愤,蓄势待发。
练完人散,畹秋忽然要萧逸写两副过年的门对。萧逸推说连日情绪不佳,好在过年还早,无妨改日再写。畹秋说:“纸已带来,懒得拿回。你是一村之主,年下独忙,难得今早清闲。这纸还是霜妹上年带回,不愿叫你崔大哥糟蹋,特地找你,怎倒推辞?”说完,拉了欧阳霜,先往书房走去。萧元夫妻也装着看写字,跟了进去。萧逸无法,只得应了。大家到书房中落座,欧阳鸿正忙着在磨墨。畹秋忽然笑指床角小箱,对萧逸道:“这么讲究一间书房,哪里来的这只破旧竹箱?还不把它拿了出去。”萧逸从未见过这口小箱,便问箱从何来,怎么从未见过?欧阳鸿连忙红着脸说:“是我带来之物,前日才从山上阁亭内取下来。也知放在这里不相宜,因里面有两本旧书和窗课,意拟少时清暇清理出来,再行处置。今早忙着用功,还没顾得。”畹秋便道:“我只说鸿弟习武真勤,谁知还精于文事。何不取将出来,给我们拜读拜读?”萧元也从旁怂恿。欧阳霜知道兄弟文理还通顺,也愿他当众显露,以示母族中也有读书种子,朝兄弟使了个眼色。
萧逸物腐虫生,疑念已甚,见内弟脸涨通红,迟不开箱,乃姐又递眼色,错会了意,疑是中有弊病,便板着脸说:“崔表嫂要看你窗课,还不取将出来。”欧阳鸿面嫩,本就打算开看,经姐夫这一说,忙答道:“这箱上钥匙,早在途中遗失了。”话未说完,萧逸微愠道:“这有何难,把锁扭了就是。你没得用,我给你找口好的。”欧阳霜见乃夫从昨日起神情已是变样,还以为多年夫妻,从未口角,问话时顶了他几句,遭他不快。及见他对兄弟辞色不善,大改常态,当着外人,扫了自己颜面,不等箱子打开,赌气立起,转身就走,回到自己卧房中去了。此时萧逸把奸人谗言信了八九,素日夫妻深情,业已付诸流水,极力压制着满腔怒火,含忍未发,哪还把心头爱宠看成人样。
畹秋、萧元原是私往阁亭,见竹箱已被欧阳鸿取回房去;又看出晨间萧逸疑愤情景,知道时机成熟,萧逸夫妻中了阴谋,竹箱必在书房以内。特借写春联为由,觑便举发。因已隔了数日,先还不知竹箱被人打开也未。及至进房定睛一看,箱锁依然,钥匙早被魏氏盗走,必未开过,否则箱子不会仍存房内。不由心花大放,一意运用奸谋。欧阳霜负气回房,正中心意,哪里还肯劝阻。明知箱子一开,萧逸必要发现私情。萧逸为人深沉多智,好胜心强,须要始终装作不知,使其暗中自去下手,方能致他姐弟二人死命。如被发觉有人知道此事,必代欧阳霜遮掩,心中尽管痛恨切骨,暂时决不伤他姐弟;须候事情搁冷,人无闲言,再用巧法暗算二人。事情本是假的,聪明人只瞒得一时,旷日持久,万一奸谋败露,不特徒劳无功,自己反倒惹火烧身;跟打毒蛇一样,不打则已,只要下手,就非立即打死不可。见欧阳鸿诺诺连声,走了过去;萧逸一双眼睛盯在箱上,装作行所无事。偷朝萧元使了个眼色,笑道:“我的事倒烦舅老爷磨墨,真太不客气了。他已磨了好一会儿,请表哥代我磨两下吧。”萧元知旨,跑向桌前,面朝外面,磨起墨来。同时畹秋又装作失惊,奔过去道:“请你磨慢一些,留神沾了我的好纸。”萧元连说不会。
二奸正在搭讪间,欧阳鸿已把锁扭开。萧逸首先入目的,便是欧阳霜昔年自绣,自诩手法精工,认为佳绝,自己也时常把玩,后来穿着回乡,不曾再见的那双鞋。断定与欧阳鸿私通,赠予把玩的表记无疑。不由怒火上升,正待猛下辣手,向他打去。急中转念,一看畹秋和萧元正在磨墨说笑,全未留意此事,忙顺手拿起箱中一叠窗课本子,往地下一掷,说声:“好脏!”跟着脚一拨,将箱子拨入床角。畹秋已闻声走来,说道:“鸿弟的大作呢?”萧逸勉强说道:“这不是么?”畹秋听出他说的话都变了声,料定是急怒攻心,气变了色,忙就地上拾起那两本窗课,装作翻看,头也不抬,口中问道:“箱中还有甚好书?就这一点么?”萧逸抢答道:“他也没个归着,剩下几本旧经书乱放在里面,没甚可看的了。”说罢,坐在那里,勉强定了定神,仍装作没事人一般。畹秋略微翻看,口中带笑说道:“倒也亏他。墨汁已浓,你代我写吧。”萧逸不愿家丑外扬,更不愿把笑话露在畹秋眼里,他闻言走过去便写。萧逸的本意是人走以后,先用家传辣手内功暗伤欧阳鸿,再去逼死欧阳霜。
也是欧阳鸿命不该绝。开箱之时,闻着一股生平最怕闻的霉腐气息,刚把头一抬,萧逸的手早抢伸下去,抓了两本书,把箱关上,踢入床下。箱子不大,不容两人并立同捡,姐夫一俯身,自然忙避让。仿佛瞥见箱角似乎花花绿绿塞着一样东西,不似自己原有。心中无病,又未看清,少年人好胜,见畹秋拾起窗课在看,只顾注意畹秋褒贬,姐夫变脸失色之状,通未察觉。后来写字牵纸,又被畹秋抢在头里,只好站在旁边看着,渐觉出姐夫今日写字,好似非常吃力,头上都冒了汗;手因用力过度,不时在抖。可是笔尖所到之处,宛如翔凤飞龙,各展其妙。还以为因是畹秋所托,格外用心着力。哪知姐夫中了奸谋,内心蓄着悲痛,强自按捺,把满腔无明火气,发在笔尖之上。少时写完,人一走,便要他的性命。正暗中赞赏间,忽觉腹痛内急,不等写完,便去如厕。
欧阳鸿走时,萧逸一心两用,勉强矜持,哪敢拿眼再看仇人来逗自己火气,并未觉察。写完缓缓放下笔,坐在椅上。见萧元和畹秋将写就的对联摊放地上,以俟墨干,才觉出欧阳鸿不在房内。举目一看,果然不知何时走开。心中一动,几乎又把火发,暗忖不好,忙又强压下去,勉强笑道:“今日的字,用力不讨好吧?”二奸更是知趣,仍装铺纸,鉴赏书法,头也不抬。畹秋笑道:“你今天写的字,真如千峰翔舞,海水群飞,奔放雄奇,得未曾有。仿佛初写兰亭,兴到之作。早知如此,真悔不多带点纸来请你写呢。”畹秋又道:“你看笔酣墨饱,还得些时才干。天都快近午了,今天小娃儿没有带来,想必等我回家吃午饭呢。暂时放在此地,少时再来取吧。”萧逸恐神情泄露,也在留意二奸神色。二奸都在俯身赞美,迥非觉察神气,心中还在暗幸,闻言假意答道:“就在我家同吃好了,何必回去?还不是一样,难道非和崔表哥举案同食么?”畹秋估量萧逸装得必定像,才抬头望着他,嫣然一笑道:“我没有那么巴结他,不过怕娃儿盼望罢了。你不说这话,还可扰人一餐,既拿话激我,我才偏不上套呢,当我是傻子么?”萧逸强装笑脸,又故意留她两次,畹秋终于和萧元告辞而去。
萧逸送到门外,见已下山,不由心火大张,怒脉贲起。以为欧阳鸿姐弟知道奸情败露,必在房中聚谈。忙大步冲进卧室一看,欧阳霜独坐榻前,正在发呆,面上似有泪痕。欧阳鸿并不在内。恐赃证失落,忙又回到书房,开箱取出那双花鞋,藏在怀内,奔回房去,人已气得浑身抖颤。走向对榻椅上一坐,先是一言不发,强忍火气,寻思如何处治奸夫淫妇,才算妥善,不致传扬丑事。坐不一会儿,欧阳霜本因丈夫当着外人,对兄弟辞色不善,赌气回房,想起兄弟那么听话知趣,如非母族寒微,何致如此?虽然有点伤心,不过小气。继而丈夫怒气冲冲进房,没有立足便走,一会儿去而复转。方想问他何事,连日如此气盛?猛抬头一看,丈夫脸都变成白纸,嘴皮都发了乌,目射凶光看着自己,竟是多年夫妻,从未看到过这等暴怒凶恶之相。不禁大惊,腹中幽怨吓得去了个干净。疑心村中出了什么变故,连日辞色不佳,也由于此,不但气消,反倒怜爱担心起来。忙走过去,抚着丈夫肩头,刚想慰问,口才说了一个“好”字。萧逸实忍不住,将她手一推,站起身来,急匆匆先把室门关上,咬牙切齿,颤声说道:“那小畜生到底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快说!”
欧阳霜一听,还是因为兄弟。见丈夫神色不对,才料有人播弄,还没想会疑心到奸情上去。外人入村,本干例禁,必是连日有人说了闲话,以为丈夫怪她。恩爱夫妻,不该隐瞒,只得正色答道:“他实是表弟吴鸿,从小过继叔父面前。”言还未了,只听萧逸低喝一声:“好不要脸的小贱人!”跟着一掌打下。欧阳霜不意丈夫骤下绝情,心胆皆裂,仗着一身武功,尽得娘家和婆家之传,手疾眼快,只肩头扫着一下,没被打中。忙忍痛喝道:“一点小事,你怎如此狠毒?要打,听我说明白再打。”底下“打”字没出口,忽见丈夫怀中取出一双自己穿的旧鞋,往地下一掷,低喝道:“不用多说,真凭实据在此。容我用重手法,点伤你两个狗男女的要害,慢慢死去,免得彼此出丑,是你便宜。”随说伸手便点。可怜欧阳霜这时才听出丈夫是疑心她姐弟通奸,真是奇冤极苦,悲愤填胸,气堵咽喉,泪如泉涌。一面还得抵御丈夫辣手,哪还说得出一句话来。
两人交手,都怕外人听去。连经几个回合,欧阳霜本领原本不在丈夫以下。无奈一方是理直气盛,早已蓄势待发,必欲置之死地,锐不可当;一方是含冤弥天,冤苦莫诉,心灵受了重伤,体颤神昏,气力大减。又怕误伤了丈夫,不由得相形见绌。眼看危殆,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之声。萧逸方停了手,侧耳一听,竟是爱子萧珍在村塾中放学回来,见小弟妹被人抱在山脚晒太阳,接抱回家,在外敲门,爹妈乱叫。回视欧阳霜,业已气喘吁吁,花容憔悴,泪眼模糊,晕倒榻上。想起多年夫妻恩爱和眼前这些儿女,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因爱子还在打门,开门出去一看,萧珍一手一个,抱着两个玉雪可爱的两小儿女,走了进来。佣人跟在后面,正由平台往里走进。忙道:“你们自去厨房吩咐开饭,与娃儿们吃吧。大娘子有病,不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