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仙方想拦劝,有话等病体好了再说,目前还须保重为是。忽听雪中脚步之声至门而止,砰砰两声,门帘启处,闯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进屋便气喘吁吁地朝萧玉急叫道:“大伯娘疯了,满嘴乱说雷二娘显魂抓她。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力,清弟和我妈妈、姐姐三个人都拦她不住。如今惊动了不少人。大年初一早晨,你还不快些回去,只管留在这里作甚?”说完,不等萧玉回言,急匆匆拉了便走。
畹秋见那来人乃萧玉紧邻郝公然之子潜夫,也是一家随隐的至亲。公然为人方正,素与三奸面和心违。只郝妻为人忠厚,与魏氏还略谈得来些。闻信情知要糟,不由大吃一惊。想要嘱咐萧玉,并向来人打听几句,连忙强提着气,急喊瑶仙去将二人唤住,问两句话再走。瑶仙知道乃母心中有病,一听魏氏发狂乱说,也甚担惊,不等乃母说完,便会意追出。萧玉毕竟母子关心,方寸已乱,一出门就往前急跑,虽只两句话的工夫,已跑了四五丈路。潜夫因先跑了一段急路,反倒落后了些。瑶仙见积雪太深,二人都是如飞急驰,恐追赶他们不上;又自信萧玉素来听话,可以一招即回。忙站在门前娇喊道:“玉哥哥、郝大哥,快些回来,少停再走,我妈有话问呢。”萧玉相隔较远,心忙意乱,一味狂奔急纵,没有听清,竟未回顾。
郝潜夫在后,却听了个真。他原是萧逸门下,从小聪明,最得欧阳霜怜爱,和欧阳鸿更是投机。村中不乏明眼之士,欧阳姐弟无故失踪,郝父公然冷眼旁观首先起疑,私下聚集村中诸长老一商量,知道昔日卦相早就算出今日之事,欧阳霜只是被人陷害,还要去而复转。目前仍以不问为是。虽然没再多事,父子二人背人密议,总料定三奸与此事有关,只未出口罢了。今早祠堂团拜,从一位长老口中得知了一点真相,回家便赶上魏氏忽发狂呓,大声疾呼,自供罪状,三奸阴谋愈发败露。潜夫自然更恨三奸,不复齿于人类。只不过和萧清同门至好,出事时再三哭喊哀求,请他跑这一次,将乃兄追寻回去,情不可却。所以进门之时只对萧玉说话,拉了就走,对畹秋母女二人全未搭理。行时正没好气,一听瑶仙喊他二人留步,越加愤恨,高声怒答道:“几条人命都害在你妈手里,莫非又要想方设法害人么?对你妈去说,报应到了,快些自打主意吧。”且说且跑,一晃老远。
瑶仙从小性傲,不曾受过人气。情虚之际,听到这般难听的话,好似心头着了一下重锤。当时又羞又恨,又怕又急,只觉心跳脸热,耳鸣眼花。唯恐被乃母听去,不敢还言,连忙退了回来。萧玉似闻潜夫向人大声呵斥,回头看时,瑶仙业已进内,见潜夫不住挥手促行,未暇多问,也不知瑶仙见他未回已经迁怒,仍旧飞跑下去。不提。
畹秋伤病沉重,耳聪未失。又在担心此事,爱女一出,便侧耳细听。及见人未唤回,爱女面上神色有异;潜夫所说之言虽未听真,可是声音暴厉,料定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忙问:“玉儿怎的不回?那小狗东西跟你吼些什么?”瑶仙忍泪答道:“玉哥哥业已跑远,没听见。那狗东西说他妈都疯了,我们还不容他走。”这两句话虽非原词,对于瑶仙却已难堪之至。畹秋见爱女说到末句,声音哽咽,眼睛乱转,泪光莹莹欲流,好生心疼。竟忘了日暮途穷,长夜已近,反而咬牙切齿愤怒道:“该死的小狗东西,也敢欺人么!乖孩子莫伤心。你妈反正不免身败名裂,我也想开了,现在犯不着和他计较。为你两个乖儿,我从此决不生气着急,只好生保养。等身体复原,挨过两年受气日子,要不连老带小,连男带女,把这一村的狗东西都害他个不得安生,我娘婆二家的姓都倒过来写!”
瑶仙见乃母已遭惨败,大难将临,尚还不知收敛,豪语自大,心越焦急。又想起适才当着萧玉,话未说完。明知与己婚姻有关,有些害羞,无奈事情已急。母亲所行所为,按着村规,万无幸免之理。萧逸纵肯容情,不为举发,魏氏一疯,万一尽吐真情,村中诸长老平日虽不过问村事,遇上大事,却是一言九鼎。欧阳姐弟和雷二娘均得人心。欧阳霜尤其是身应卜吉,全村爱戴之人。失踪以后,常听传言,诸长老早有灵卦,断其必归,且为全村之福,可知非常重视。一旦事泄,得知三人俱受乃母之害,大祸立至。如村中长老和全村公判,不是活埋,便是缢死。祸变俄顷,凶多吉少。此时把话问明,就将来为母报仇,也有一个打算。想到这里,心如刀割,扑簌簌泪流不止。
畹秋瞥见爱女又在伤心落泪,忙把她唤至枕前,抱头抚问:“何故悲泣?”瑶仙乘机请问适才未尽之言。畹秋把前言才一说完,猛地想起适才魏氏疯狂鬼迷之事,此时不知如何了局,只顾宽慰爱女,一打岔,竟自忘却。因话及话,忽然想到,更觉此是天夺其魄,绝大破绽,不由急出了冷汗。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晚暗算萧元时,乘机暗点重穴,连她一起害死,灭口为是。只说她胆小口紧,不会泄露,万想不到会失心发狂,留此祸根。畹秋只想到这眼前的事,后悔失着,却不料自己早把马脚显露在要紧人的眼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眼就要发作了。
瑶仙见乃母正说得头头是道,忽然沉吟不语,面有忧色,知她又在担忧前事。心想:“如果事泄,全村轰动,不等郝潜夫到此,村人问罪之师必已早到。二人去了这一会儿,尚无噩耗,也许新年大雪,路少人行,魏氏说疯话时,只郝家相隔最近,被听了去,所以潜夫出语伤人。后来便被萧清和郝氏母、妹拉进,并未泄在外面。郝公虽然也算长老之一,终是外姓,平日不肯多事。父子二人又都爱萧清,如要举发,萧氏兄弟岂有不苦苦哀求之理?他人见她已疯,两小无辜,人心是肉做的,顾生不顾死,况且事不于己,一可怜,也就算了。”越想越以为不是没有转机。为宽母忧,便只瞒起潜夫所说一节,把预料情形一层层说了。
畹秋也觉爱女之言有理,叹了口气,说道:“但愿如此。我此时死活未放心上,只盼挨两年的命,看你两个成立,乘机把仇一报。依我心志,休说生遭惨死,便是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也甘心了。”
瑶仙人极聪明,虽然颇有母风,但她年齿尚幼,天良未丧,对乃母所行所为,本来不以为然。只不过是己生身之母,天性所关,不能不随同敌忾罢了。一听乃母害人之心始终未灭,只求蓄怨一逞,不特死而无怨,连堕地狱受诸苦难皆所甘心。看萧元夫妇相继遭了报应,料知无有善果,闻言甚是刺耳惊心。想要谏劝几句,又想她正受伤病重,心情愤激,不便拂逆,欲言又止。心中还在求告神佛默佑,想代母亲受过。
忽又听有人踏雪到了门前,却没先前郝潜夫来得匆遽。想要出现,便听使女绛雪在和来人答话。瑶仙的头被畹秋抱住,又不敢过露惊惶之状,方在疑虑,来人已走。心方微定,绛雪已持着一封素信进来。
这封信如果落在瑶仙手里,畹秋还能苟免一时,谁知合该数尽。那绛雪昨晚熬了一个整夜,天明主母忽然抬归,略微服侍,萧玉倒水,瑶仙便支她去睡。一觉醒来,挂念主母,跑出便遇送信之人。睡眼蒙眬,也没看看小主人的神色,脚才进屋,便说:“这是四老太爷的信,说要本人亲拆,不用回信。”畹秋在床上听了个逼真,忙命拿过。瑶仙翻身坐起,想用眼色拦阻,已是不及。绛雪人颇机灵,看出情形不好,知道说得太慌,刚一停顿,畹秋连催:“快拿来我看。”瑶仙知瞒不住,用手接过,说道:“妈累不得,我念给妈听吧。”
那四老太爷双名泽长,别号顽叟,乃全村辈分最尊,年高德劭的一位长老。此人虽不说学究天人,却也博学多能,无书不读,尤精卜筮之学。选推萧逸做村主,娶欧阳霜,均是此老主持。全村老小,对他无不尊崇礼敬。可是他从不轻易问事,只是选那村中山水胜地,结了几处竹楼茅舍,依着时令所宜,屏退家人,体会星相,穷研数理。除村中诸长老外,仅萧逸一人最是期爱,常令陪侍从习。余下连那自己子孙,在他用功之时,也只能望楼拜候起居,轻易见他不着。武功更是绝伦,八十多岁高年,竟能捷同猿鸟,纵跃如飞,内家气功已到炉火纯青地步。
大年初一,好端端与曾孙辈晚亲,亲笔写封信来,真是从来未见未闻之事。畹秋情知事关重大,哪得不心惊肉跳?母女二人俱料绝非佳兆。瑶仙答完母话,忙即拆信观看。才看数行,便吓了个魂不附体,哪还念得出口。畹秋做贼心虚,本来惊疑,见爱女颜色骤变,益知不妙。念头略转,倏地把心一横,猛然鼓劲,翻身挣起,一把抢了过去,狞笑道:“左不就是事情穿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已至此,怕有何用?”瑶仙情急,想要夺回时,寥寥数行核桃大的字迹,畹秋边说边看,全都入目。瑶仙见乃母面容惨变,知已看悉,心中焦急,不由一阵伤心,趴伏在畹秋身上,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畹秋自知无幸,比前更镇静得多。回顾绛雪尚在房内,事关重大,虽是心腹丫头,也不便当她吐露,拿眼睛一看。绛雪会意,知她母女有避人的话,又看出事由信起,情形大是不妥,想起平日相待恩厚,又是后悔,又是难受,眼圈一红,便自避出。
畹秋何等心细,暗中点了点头,随用手抚摸着瑶仙的脸蛋说道:“乖儿,不可这样软弱,虽是女流,也该有点丈夫气。快些起来,妈有话说呢。”瑶仙眼含热泪,抬头望着畹秋,心如刀割。畹秋道:“妈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吧?”瑶仙呜咽着,勉强应了一声。畹秋叹口气道:“妈生平做事,从不说后悔的话。照你看来,这事到底怪谁不好呢?要换了你,设身处境,又当如何呢?”瑶仙天性颇厚,虽然不能公然责母之非,自从那晚乃父受伤,渐知底细,颇多腹诽,本不以母所行为然。但是这时看见乃母身败名裂,生死莫卜的惨状,哪能不顺着她说。母女情重,自然也要偏些,便愤慨道:“这事都是萧逸和那狗贱人害的,自然是他们不好,不过女儿设身处境,决不这样做法……”
还要往下说时,畹秋忙拦道:“话不是这等说法,事情难怪贱人。休说她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孤女,萧逸此等人才,全村的少女,谁也愿意嫁他。不过有我在头里,自惭形秽,不敢存此非分之想罢了。贱人那时正住我家,的确见他就躲,并无勾引。
“大对头就是萧逸这个该万死的冤孽。他不遵父母之命,目无尊长,这还不说。最可恨的是他既不想娶我,就该事前明告父母。再者我同他从小一处长大,耳鬓厮磨;大来虽没小时亲近,也都常在一起相聚。妈乃行将就木之人,你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事已至此,也无所用其羞忌。我因见他老不插香,心下不安。为了此事,由他父在日,直到死后两年中,曾经觑便探过他好几次口气。按说我一个女孩家,论才论貌都是全村数一数二,这等倾心于他,至少也有知己之感,两家又是至亲至好,就算他死恋上那下贱丫头,也该向我点明才是。谁想他一面装着照常和我同游同止,一颗狼心却早归了人家,外表上和那贱人一样不露一点神色。
“乖儿你想,我和他平日那等亲密,又有两家父母口头婚约,只差过礼了。休说我不作第二人想,全村大小人等,哪一个背后不夸男才女貌,是一双天生佳偶?众少年姊妹相聚,往往明讽暗点,简直认作定局的事。
“后来他父死后,我家久等无信,反而屈就。外婆屡次赓续他父在世之约,托人提亲催娶。他如明拒也就罢了,偏又阳奉阴违,拿孝服未满做推托。外婆见他只推没拒,还想他真有孝心。我虽疑心夜长梦多,但是环顾村中,并无胜我之人。就说那贱丫头有点姿色,对他又是冷冷的,见了就躲。他为人可是素来温和,无论对谁都显得亲热。我想贱人是他家奴,名分悬殊,即使看中,也只纳为妾婢;如为正室,单村中这些老挨刀的假道学就不答应。想过也就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