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盘算一会儿,半夜往后面打盹歇息的用人俱都起身,端了洗漱水和两碗新年吃食,来请萧逸用罢更衣,好去宗祠祭祖团拜。萧逸哪有心肠进食,只洗漱了一番,便去更衣。倒是三小兄妹,母子相逢,有了指望,别时虽然落泪,过后全都收拾起了伤心,兴高采烈,屈指计算母亲再来之日和自己将来修仙学道的事。见早点端来,正值腹饥,一人端了一碗莲子羹吃罢,又喊要吃煮米粉,拿水豆豉、兜兜卤菜来下米粉。萧逸匆匆换好衣帽走出,萧珍忙喊:“爸爸,天气冷,爸不吃甜的,这米粉蒸得光滑,是拿肥母鸡汤煮的,有笋炒肉丝做臊子,放些菠菜,又用新开坛的水豆豉、兜兜卤菜来下,真比哪回都好吃,爹怎不趁热吃一大碗再走?”
萧逸还未答言,忽听峰下有人急行踏雪,上了平台。接着一阵女人脚步细碎之音,走近房外,门帘启处,纵进一人,指着萧逸说得两个“你”字,就门侧春凳上一坐,喘息不已。萧逸一看,正是畹秋,不由怒从心起,想了想,权且忍住。一看佣人尚在房内,忙借故将她支出,问道:“崔表嫂,怎会这时来此?甚事这样急法?”畹秋匆匆走进,没看出萧逸脸色业已大变,见他正穿祭神衣服,在扣纽袢,镇静如常,事出意外,心想:“还好遮饰。”不禁又想了一种说法,答道:“大哥,你可知道表嫂尚在人间么?”萧逸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小兄妹三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俱都停了筷子,暗中握拳咬牙,作势待发。
畹秋连日悲悔过度,神志已昏,也是死催的,该当自取其辱。萧逸的心意既未猜透,又因他小兄妹怀抱中看他们长大,仍当作小孩看待,忘了他家传本领,仍接着往下说道:“不但表嫂健在,连她那位过继的表弟,也同在一起呢。”萧逸父子闻言,怒已不可遏止。畹秋全神却只贯注一人,仍然未觉,见他面有怒容,错认作勾起前恨,又信了欧阳霜决不与丈夫相见的话,不知机密尽泄,暗幸得计,仍冷笑道:“我先也不知她回来。只因我家使女见你从我门外亡命跑过,我知你有病,不甚放心,想来看看。走近峰前,忽想起大除夕里,怎好往人家去?回身走不几步,便见林内两条人影一闪,一个好似她那姓吴的兄弟。当时还没看清,便被他躲去。我想他怎会回来的?想追去看时,女的业已现身,正是表嫂,将我拦住,不许入林。我说你想她得很,好好请她回来。谁知她倒生了气,说是与你恩断义绝,永无重圆之日。我问她:‘那样你又回来作甚?’几句话一不投机,便动了手。可怜我丧病余生,哪打得过她这样在外苦炼多年,回来找事的人啊!还算饶我,已经被她打倒,未下毒手,只痛骂了几句,便追她兄弟去了。他们既然一同回来,又这样隐隐藏藏,不肯和你见面,这是什么心思呢?天下事难说,我既知道,也不管你新年忌讳不忌讳,特地来说一声,好叫你留点神。”
萧逸怒火内蕴,听畹秋语无伦次,心想:“人既归来,事已败露,不比当初一死一走,无法对证,仍用这等巧语中伤,有何用处?”方怪她这人愚不至此,旁边三小兄妹早已按捺不住。萧珍刚才立起,萧琏、萧璇早先从座上悄悄溜下,一齐喝道:“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翻精婆!你害我娘跟舅舅和雷二娘的命,今天也要你的命!”声到人到,萧珍人大手快,手起一掌,打向畹秋脸上。同时萧琏平地纵起,双手紧勒畹秋头颈,两膝盖连脚尖用足全力,照定背上,乱打乱踢。萧璇更狠,见畹秋挨了哥哥一巴掌,起身用右手抵挡,头颈又吃妹妹束住,恐她回左手去抓,伸手照准畹秋脉门,用力一斫。跟着纵身,一头向胸前猛顶上去,嘭的一声,顶个正准。三人年纪虽小,个个力大,手疾眼快。畹秋骤不及防,身刚站起,猛觉颈间似受铁箍,气闭不出。接着腰背连中几下,奇痛,手被打麻,胸前再受一顶,休说招架不及,哪里还存身得住,立被撞倒。身方一歪,萧珍恶狠狠上去,照准腿弯,又是一脚。畹秋气透不过,连“哎呀”一声也未喊出,横倒地上。
萧逸见状大惊,连声喝止。萧珍虽然愤愤而住,两个小的却报仇心切,竟立志拼命,置若罔闻,拉解不开。萧逸见畹秋被束住要害,两眼翻白,无力抗拒,小孩心狠,久必毙命,又恐伤爱子,不忍强解,喝道:“不听我话,也不听你妈话么?再如这样,看你妈肯再回来才怪!”这几句话,真比圣旨还灵,两小立时纵开,同了萧珍,齐指畹秋大骂。萧逸连喝了好几声,方行停止。畹秋愤怒已极,略住喘息,指着萧逸骂道:“你纵子行凶,少时祠堂碰头,再凭诸位长老,和你评理!”萧逸冷笑一声道:“你莫忙走,我还有话问呢。”
萧珍兄妹母仇在念,恨不能生裂畹秋,才称心意,虽被父亲喝住,兀自愤怒填膺,不能自已。一听不让她走,早一同抢上前去,摆开招式,把门一拦。萧珍首先喝道:“我爹爹不准你走,敢动一步,今天替我妈报仇,要你的命!”畹秋挨打时,虽然有些惊疑,因萧逸没有露出口风,打她的又是三个小孩,怒火头上,竟忘了东窗事发。耳听萧逸唤住,并未搭理,只冷笑了一声,还欲反唇相讥,仍自走去。及被萧珍兄妹一拦,方听出口气不对。又见三个小孩都在摩拳擦掌,怒眼圆睁,似欲拼命之状,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适才吃过苦头,哪里还敢逞强,当时气馁心虚,刚往后退几步,又听萧珍戟指怒喝道:“爹爹快问她为何要害妈妈和雷二娘?到底与她有何仇恨,要下那样狠心毒手?”这两句话一出口,畹秋心里叫苦不迭,暗忖:“以前之事,算是欧阳霜这贱婢自己回来说的。二娘之死,人不知,鬼不觉,况又过了好些天,他父子如何知晓?”自从文和死后,畹秋终日悔恨哀痛,精神体力受创太重,人已失常,再一着这样大的急,猛觉头晕眼花,立脚不住。还算为人机智,瞥见身侧有一春凳,连忙装作气愤,就势坐下。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今日如若辩白不清,萧逸的地位为人,和他平日夫妻恩爱之厚,不特自己转眼身败名裂,连那年纪轻轻的爱女,也难在此立足。念头转罢,偷眼一看,萧逸目闪威光,怒容满面,正在注视自己。忙把心神勉强镇静,脸上仍装出愤怒的神气,向萧逸道:“你纵子行凶,全不管教。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有甚话问,只管请说。”
萧逸见她仍装作无事人一般,越发气愤,忍怒说道:“珍儿的话,你没听见么?”畹秋也怒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你问的也是这几句无知乳臭小儿话么?她死与我什么相干,问我作甚?有什么话,少时祠堂凭众位长老尊亲再谈好了,此时恕不奉答。”萧珍兄妹闻言,怒冲冲又要上前动手。
萧逸再三喝止,指着畹秋道:“你休以为阴险狡诈,诡计慎秘,你做的事,又是支使党羽出面,自己只在暗中运筹,连句坏话都没向我说过,可以强辩。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害人适以福人,结果反倒害了自己。前些日刚把二娘害死,报应便已临头。你以为死无对证,殊不知做你对证的,就是那已死的人。事到如今,还在欺我。我一时中你奸计,伤了夫妻情爱,霜妹不肯和我相见。你又再使阴谋离间,血口喷人。霜妹不论是否真与鸿弟同来,你既见着她,可知她在被屈含冤,写下遗书,交于二娘,前往竹园自尽之时,得遇仙人垂救,带往仙山,如今精通道法,事尽前知,飞行绝迹,无异真仙了么?适才她归视儿女,虽计前嫌,不允我与她相见,但她所受奇冤及你与萧元夫妻三人种种倒行逆施,阴谋诡计,俱已完全败露。
“我们原是至亲,素无冤仇。就说婚姻之事,各有前缘。霜妹彼时寄人篱下,她自认身世寒微孤苦,日受你的磨折欺凌。她虽然真心相许,一往情深,见面时始终发情止礼。因怕受你闲气,独存世俗门第之见,不敢期望,从没对我吐露情愫。我因敬她爱她,执意非她不娶,事由我主,与她何干?谁知你破坏不成,转而匿怨相交,阳奉阴违,多年处心积虑,誓欲置之死地。她为人忠厚,遂陷入罗网。如非仙师怜救,几乎害得她夫子离散,身遭屈死,犹含不白之奇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