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良新居,原在那岛的极远僻处,因为好静,不愿和人交往。众人尊敬他,除代耕织外,无事也不敢前往求见。家中所用两名自动前往的下人,本是俞利暗派的羽党,自然更要添加附会之言。加上种种风传,都以为他父女真个仙去。有的便倡议给他夫妻父女立庙奉祀。这种用死人买人心的事,俞利自是乐得成全。不消多日,居然建了一座庙宇。庙成之日,众民人请岛主前去上香。俞利猛想起唇齿相亲,还有被咬之时,那共事的九个同党不除,也难免不将此事泄露出去。故意派了那行使密谋的九个同党一点神庙中的职司,又故意预先嘱咐他们做出些奉事不虔的神气。那九个同党俱是愚人,只知唯命是从,也不知岛主是何用意,依言做了。众岛民看在眼中,自是不快。到了晚间,俞利赐了九人一桌酒宴,半夜无人之际,亲去将九人灌醉,一一刺死,放起一把火,连尸体全都烧化,以为灭口之计。岛民因有日间之事,火起时在深夜,无人亲见。俞利又说,夜间曾梦神人点化,说九人日间不敬,侮慢神人,故将他们烧死示儆。岛民愈发深信不疑。方良死后,俞利便渐渐作威作福起来,这且不提。
且说方良的尸身与三个女婴,被俞利手下几个同党装在麻袋以内,缒上大石,抛入海内。那三个女婴,方良在日,按落胎先后,论长幼取了初凤、二凤、三凤三个名字,俱都聪明非常。落海不久,正在袋中挣扎,忽然一阵急浪漩来,眼前一亮,连灌了几口海水,便自不省人事。及至醒来,睁开小眼一看,四壁通明,霞光潋滟,耀眼生花,面前站定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给了三女许多从未见过的食物。三女虽然年纪才只二岁,因为生具异禀仙根,已有一点知识,知道父亲业已被害,哪里肯进饮食,不由悲泣起来。那少女将三女一同抱在怀内,温言劝慰道:“你父亲已被仇人害死。此地紫云宫,乃是我近年潜修之所。你姊妹三人可在此随我修炼,待等长大,传了道法,再去为你父亲报仇。此时啼哭,有何用处?”三女闻言,便止住了悲泣,从此便由那少女抚养教导。
光阴易过,一晃便在宫中住了十年。渐渐知道紫云宫深居海底地壳之中,与世隔绝。救她们的人便是当年方良所放的那个老蚌,少女乃是老蚌的元胎。因为那蚌精已有数千年道行,那日该遭地劫,存心乘了潮水逃到海滩之上,被俞利看出蚌中藏珠。如非方良力救,送入海内,几乎坏了道行。这日在海底闲游,看见落下两个麻袋,珠光照处,看出是方良的尸身和三个女婴。老蚌因受方良大恩,时思报答,曾在海面上看见方良领了三女,在海滩边上游玩,故此认得。忙张大口,将两个麻袋一齐衔回海底。元胎幻化人形,打开一看,方良血流过多,又受海水浸泡,业已无术回生,只得将他尸首埋在宫内。救转三女,抚养到十岁。
老蚌功行圆满,不久飞升,便对三女说道:“我不久便要和你姊妹三人永别。此时你姊妹三人如说出没洪波,经我这十年传授,未始不可与海中鳞介争那一日之短长。如求长生不老,虽然生俱仙根,终难不谋而得。这座紫云宫,原是我那年被海中孽龟追急,一时无奈,打算掘通地壳藏躲,不料无心发现这个洞天福地。只可惜我福薄道浅,为求上乘功果,尚须转劫一世,不能在此久居。近年常见后宫金庭中心玉柱时生五彩祥光。这宫中仙景,并非天然,以前必有金仙在此修炼,玉柱之中,难免不藏有奇珍异宝。只是我用尽智谋,无法取出。我去之后,你们无人保护,须得好好潜修,少出门户。轮流守护后宫金庭中那根玉柱,机缘来时,也许能将至宝得在手内。我的躯壳蜕化在后宫玉池之中,也须为我好好守护,以待他年归来。要报父仇,一不可心急,二不可妄杀。待等两年之后,将我所传的那一点防身法术练成之后再去,以防闪失。”
三女因老蚌抚育恩深,无殊慈母,闻言自是悲伤不舍。老蚌凄然道:“我本不愿离别,只是介类禀赋太差,我好容易炼到今日地步,如不经过此一关,休说飞升紫极、游翔云表,连海岸之上都不能游行自在。连日静中参悟,深觉你们前程无量。报了父仇之后,便有奇遇。我超劫重来,还许是你姊妹三人的弟子。但愿所料不差,重逢之期,定然不远。”说罢,又领了三女去到宫后面金庭玉柱之间,仔细看过。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领到玉池旁边,说道:“我的母体现在池中心深处玉台之上,后日午刻,便要和你们姊妹三人分手。此时且让你们看看我的原来形体。”随说,将手往池中一招,立时池中珠飞玉涌,像开了花一般,一点银光闪过,浮起一个两三丈大小的蚌壳,才到水面,壳便大开,正当中盘膝坐定一个妙龄少女,与老蚌日常幻形一模一样。蚌口边缘,尽是些龙眼大小的明珠,银光耀目,不计其数。回头再找老蚌,已经不知去向。一会儿工夫,蚌壳沉了下去。老蚌依然幻成蚌壳中的少女,在身后现身,说道:“那便是我原来形体。我走之后,你们如思念太甚,仅可下到水底观看。只是壳中有许多明珠,俱能辟水照夜,千万不可妄动。我此去如果不堕魔劫,异日重逢,便可取来相赠。此时若动,彼此无益。”三女毕竟年幼,闻言只有悲痛,口中应允。
那紫云宫虽然广大华丽,因为三女从小受老蚌教养,不让去的地方不能去,平日只在一两个地方泅泳盘桓。这次离别在即,老蚌指点完了金庭玉柱和蜕骨之所,又带她们遍游全宫,才知那宫深有百里,上下共分六十三层,到处都是珠宫贝阙、金殿瑶阶、琼林玉树、异草奇葩,不但景物奇丽,一切都似经过人工布置。休说三女看了惊奇,连老蚌自己也猜不透那宫的来历,以前是哪位仙人住过。游了一两天,才行游遍。老蚌也到了解化之期,便领了三女同往玉池旁分手。
行前又对三女言道:“宫外入口里许,有一紫玉牌坊,上有‘紫云宫’三字,连同宫中景致,一切用物,我算计必有仙人在此住过,被我无意闯入。你姊妹三人如无仙缘,绝难在此生长成人。可惜我除了修炼多年,炼成元胎,略解一点防身之术外,无甚本领,并不能传授尔等仙法。倘若宫中主人万一回来,千万不可违拗,以主人自居,须要苦苦婉求收留,就此遇上仙缘,也说不定。宫中近来时见宝气蒸腾,蕴藏的异宝奇珍定不在少。除了守护金庭中那根玉柱外,别处也要随时留意,以防宝物到时遁走。好在你们十年中不曾动过火食,宫中异果,宫外海藻,俱可充饥,如无大事,无须出游。我的能力有限,封闭不严,谨防你们年幼识浅,无心中出入,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担当不了。报仇之事,切不可急,须俟你们照我吐纳功夫,练足一十二年,方可随意在海中来往。大仇一报,急速回宫。如你们仙缘早遇,道法修成,可在闽浙沿海渔民置户之中寻找踪迹,将我度到此间。我因元胎生得美秀,屡遇海中妖孽抢夺,几陷不测。此去投生为人,除双目与常人有异外,相貌必然与现在相似,仍不愿变丑,不难一望而知。如宫中至宝久不出现,你们不遇仙缘,只要我的元灵不昧,至迟三四十年,我必投了仙师,学成道法,回宫看望你们,就便传授。只需谨慎潜修,终有相逢之日。”
一面谈说,又将三女抱在怀中,亲热了一阵。算计时辰已到,便别了三女,投入池底。三女自是心中悲苦,正要跟踪入水观看,前日所见大蚌,又浮了上来,只是蚌壳紧闭。三女方喊得一声:“恩娘!”只见蚌壳微露一道缝,一道银光细如游丝,从蚌口中飞将出来,慢腾腾往外飞翔。三女知道那便是老蚌之神,连忙追出哀呼时,那银光也好似有些不舍,忽又飞回,围着三女绕了几转。倏地声如裂帛,响了一下,疾如电闪星驰,往宫外飞去。三女哪里追赶得上,回看玉池,蚌壳业已沉入水底。下水看了看,停在石台上面,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急得痛哭了好些日子才罢。
由此三女便照老蚌所传的练气调元之法,在紫云宫中修炼。虽说无甚法力,一则那宫深闭地底,外人不能擅入;二则三女生来好静,又谨守老蚌之戒,一步也不外出。宫中百物皆有,无殊另一天地,倒也安闲无事。只是金庭中玉柱下所藏的宝物,始终没有出现。
三女牢记父仇,算计时日将到。因方良被害时,年纪幼小;自来宫中,十余年不曾到过人世;平日老蚌虽提起方良放生之事,并没断定害死方良的主谋之人是否俞利。所幸只要擒到一个,不难问出根由。但是安乐岛上面,从未去过,三女也不知自己能力究竟大小,知道岛上人多,恐怕不是对手。商量了一阵,决计暗中前往行事,心目中还记得当时行凶的几个仇人模样。到了动身那日,先往方良埋骨处与老蚌遗蜕藏放之所,各自痛哭祝告了一场。各人持了一只海虾的前爪,当作兵刃,照老蚌传授,离了紫云宫,钻出地壳,穿浪冲波,直往海中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