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原与昔日少老爷迷路的荒山相通,它母女便在这野骡岭的北山顶山洞中居住。小的在此日久,便能知它母女语言,只不大说得出,倒也惯了,只时时想着少老爷。昨早小的妻子说,从山顶上远望,有汉人经过。先并没想到少老爷会打此经过,本想托人捎个平安口信。偏偏我岳母回来说,前晚它主人说,这两日如见生人,虽不致送命,它母女必有凶险,恐小的夫妻不知误犯。回洞送信,路遇四人,竟有少老爷在内。小的执意要见一面,它母女把大师的话奉如天神,一定不允。小的无法,只得商量暗中先在远处见上两面,过了两天的期限,再行相见说话,于是便远远随在少老爷身后。走到晚间,少老爷入洞安睡,小的忽然执意要入洞一看,只不说话。小的妻子强不过我,只得背了小的入内,见少老爷已经睡着,又欢喜,又伤心,几乎哭了出来。当时没有唤醒,因小的妻子今日要服大师赐的换形丹药,只得回去。出洞时,岳母赶来,还说小的不听大师言语,早晚必要出事。经小的夫妻再三分说,没有和少老爷对面谈话,才息了怒。今日恐小的又蹈前辙,寸步不离。直到午后好一会儿,算计时限将满,才准跟踪前来。偏又找了好几条路,都找不着,几乎误了大事。如今它母女守了大师的教训,已不吃血肉,终年采异果为食,也不妄杀生灵。不然今天那些野兽不知要死多少呢。”
云从、风子闻言,因那长臂金猱能通人语,便一齐向它称谢。那金猱竟似懂得客套,做出逊谢神气。
这一席话罢,天已黄昏月上。三人一兽在岩石上坐定,望见对崖藤蔓阴阴,月光照在上面都成碧色,颇有野趣。久等老猱不来,因山高气冷,正与小三儿商量宿处,忽然一阵山风吹来,顿觉衣薄身寒,有些难耐。猛想起行囊食物俱在苗人身上,适才说到两个苗人,因急于想听小三儿涉险经过,未顾得谈,便和小三儿说了。小三儿闻言,忙叫他妻子长臂金猱快去找寻。言还未了,他妻子倏地起身,往来时石缝外面纵去。风子恐伤那二人性命,忙着跑出,在它身后直喊:“这事不怪他们,只将行囊取来,莫要弄死他们。”月光之下,一条金影疾如星飞,已往山顶上穿去,晃眼不知去向。
再往山下面一看,只见万头攒动,烟尘弥漫,吼啸之声仍自未减。估量野兽太多,退完还得些时,便回身与云从说了。小三儿道:“少老爷不愁没有宿处,少时小的妻子回来,如野兽仍未退尽,可由它和小的岳母将少老爷与商老爷背起,由兽背上行走,回到小的山洞中住上一夜,明早再由它母女背着护送出山便了。”风子插口道:“我看你走起路来也是它背,它母子既背了我们,你岂不是落了空?”小三儿道:“小的不过比它母女走得慢些,急于想见少老爷,才叫它背的,并非不能行走。不过从兽背上过,可由它抱一个背一个也就是了。”
风子闻言,哈哈大笑说:“我大哥常和我提你,说你聪明忠心,可惜在荒山之内,连尸骨都找不到,只给你留了一个衣坟。谁想你不但没死,反娶了个好婆娘,一身本领,连你出门,不论走多远多险的路,都用不着发愁,这有多好!不过我弟兄都是快出家的人,论甚主仆?你只管小的小的,听起来连我弟兄都变俗了,干脆我们一齐弟兄相称多好。”小三儿闻言,哪里敢应,口中逊谢不已。云从因听惯了的,先不觉得,一闻风子之言,也说:“改了为是,何况又有救命之恩。就是太老爷知道,也绝不会见怪的。”小三儿总是不敢。后来风子发急,云从也一再劝说,才免去许多卑下之称。
三人正在争论,长臂金猱母女忽然同时到来,手中提着二人的包裹。一问可曾伤害两个苗人?小三儿问了他妻子几句,代答说两个苗人想是由云雾中冒险往上,打算越过山脊奔逃。那背行囊的一个失足坠落在山那边石笋上面,穿胸而死。另一个不知怎的,被一条潜伏的山蛇缠住,正在挣命,被小三儿妻子赶到,将蛇弄死,救了下来,已经毒发身死,只把行囊寻了回来。云从、风子想起这种苗民专一劫杀汉人生吃,乘危逃走,咎由自取。且喜那行囊并未开动过,不知怎的,会被两个苗人结在一起,偏又是失足附崖的苗人带在身上,未被毒蛇所缠,总算幸事。小三儿又说,他妻子寻见二人与行囊后,回来遇见它母亲,说今日是个季节,那些野兽俱聚集在山下盆地中向阳配对,越发恋群。又遵它主人之戒,不敢多杀,费了好些手脚,才逼它们上路,如今已陆续往东面一片森林之中退去。兽群太多,如等退完,至少还得两个时辰。恐云从等得心焦饥渴,特地赶回,问云从打算怎样?如想乘夜前进,便须照小三儿所说之法,由它母女背抱着,从兽背上行去。如想暂时住下,对崖现有一虎豹巢穴,甚是宽大,它母女一到,虎豹自会逃走。在那里暂宿一宵,明早兽群必定退完,再行上路。云从因为今日饱受惊恐劳乏,再要飞越十来里路长的兽背,虽说它母女背着不畏侵袭,到底不妥。又因小三儿异域重逢,此次又不能随着跟去,很想畅谈一番。好在忙也不在这半夜工夫,明日上路后,中途仍须歇息,不如今晚无忧无虑睡个好觉,明日打点精神前进为妙。风子原以云从为主,略一商量,便采用了第二条办法。
不过两崖相隔既阔,上下相差又复悬殊,风子总觉凭自己本领,还让一个大母猴子背着纵过去,不好意思;单独纵跳过去,又无把握。早就盘算好了主意,一见小三儿要命他妻子来背人,便对他道:“你且叫它慢背,先纵过去一回,我看看,我也学一学样,能照样过去更好,不能再另想法。它到底是个女的,背你不要紧,背我们大不雅相。”小三儿妻子闻言,望了风子一眼,咧开大嘴笑了一笑。跑向崖边,两条长臂一挥,两腿一并,脑后金发全都竖起,身子一蹲一弓之际,便飞也似的往对崖纵了过去。风子见它起在空中,两条长臂连掌平伸,似往下按了几按,仿佛鸟的双翼一般,心中一动。暗中提劲用力,照峨眉轻身运气之法,照样学按了两下,果然身子可以拔起,不由恍然大悟。
正想冒险试试,忽听小三儿的妻子在对崖长啸一声,它母亲也已飞过,一同在对崖摸索了一阵,才一同飞回,身后还各带一长串东西。云从、风子一看,乃是两盘长有二十余丈的多年藤蔓,被它伸直带了过来。由小三儿的妻子两爪各执一头,对小三儿叫了两声。它母亲便伏身藤上,前后爪一齐分开,将藤抓住。小三儿便请云从骑在它身上,渡了过去。云从不似风子好胜,再加两崖此低彼高,形势险峻,下临不测之渊,看去都觉眼眩,哪敢存纵过之想。起初以为由它母女背着飞渡,及见这等情况,暗想:“这东西心思灵敏,真不愧有神兽之称。”当下也不用客套,朝金猱母女各打一躬,道声:“得罪!”便跨了上去。那金猱一路手足并用,转眼工夫,便已援藤而过。
风子早已折了几根竹竿,用带子扎成十字,从包内抽出两件旧衣,将它撑好,一手拿定一个,蓄势待发。那金猱方从对崖回转,风子大喝一声,奋神力两脚一垫,两手一分,便往对崖纵去。风子本能纵往对崖,只因形势太险,先时有些目眩心怯。及至一纵起身,手上有了兜风的东西,容容易易地纵了过去。云从不知他来这么一手,见他将身纵起,方代他捏紧一把冷汗,风子已经纵到。这一来,休说云从、小三儿见了心惊,连那长臂金猱母女也觉诧异。当风子纵起时,那老金猱还恐有失,仍从藤上援了过来,准备风子失足还可援救。及见风子无恙,才过去将小三儿渡将过来。它女儿也随着纵过。
那老金猱早已走向前面,翻过崖那边去,不一会儿,便听虎啸之声。大家跟将过去一看,只见日光之下,早有大小六七只猛虎翻山逃避。走入虎穴,点起烛火一看,还有两只刚生不久的乳虎,见了长臂金猱母女,吓得乱叫乱蹦。小三儿的妻子已在此时跑了出洞。云从、风子便各将干粮肉脯类取出来吃。小三儿久离烟火,吃着很香。那金猱已不动荤。等了一会儿,小三儿的妻子不见回来,老金猱渐渐露出有些烦躁神气。云从便问小三儿的妻子何往?小三儿答道:“它因此时无事,想去采些山果相赠,不想去了个把时辰还未见来。”正在问答之间,老金猱突然立起,朝着小三儿吼了几声,便往洞外跑去。
云从料是寻它女儿,一问小三儿,果然不差。小三儿并说,他岳母已能通灵,因为此次他妻子一去好多时,想起它主人之言,恐在途中遇见歹人出事,行时甚是忧急等语。风子闻言,便答道:“它母女帮了我们这般大忙,如遇歹人,我们岂能袖手不管?反正我们吃饱了无事,没它母女回来,也不能上路,我们何不也跟踪寻去,助它一臂之力?”云从方要说两下里脚程相差甚巨,老金猱去已好一会儿,何从寻觅?小三儿已喜答道:“小的也正为它母女着急,如得二位老爷同去相助,再好不过。”云从明知那金猱何等神力本领,它如不胜来人,自己更不是敌手。但事已至此,义不容辞,不能不前往一拼,但盼无事才好。
这时小三儿因老金猱也去有半个时辰未回,越更惶急,立即引了云从、风子出洞,便往外走,口里说道:“小的妻子就在崖那边半里多地一片枣林里面,那里结着一林好人参枣。这枣长有两三寸,又甜又脆又香,旁处从来没有。它原想采些来与二位老爷尝个稀罕,不知怎的,连它母亲都一去不来。定是应了它主人之话,遇见凶险了。”一路说明,脚底下飞也似朝前奔去。云从、风子才知小三儿脚程甚快,并非行走均需它妻子背带。风子因他又在满口“老爷”“小的”,正想劝说,行经一片广坪前面,猛见小三儿凝神往前静听了听,忽然面色惨变。对二人道:“我妻子和岳母定已遭人毒手,不是受了重伤,不能行动,便是被人擒住。我先到前面一看,二位老爷随后代我接应吧。”说罢,撒开大步,拼命一般,朝那前面广坪上树林之中跑去。风子一把没拉住,刚喊得一句:“忙什么,一块走!”猛听两声兽啸,正是金猱母女的声音。风子连忙住声,悄对云从道:“看这神气,来人本领一定不小。我等前去,须要智取,千万不可力敌。我常跑荒山,善于观察形势。大哥先不要上前,等我探完虚实回话,再去救援,以免有失。”云从知他又是锐身急难,哪里肯听,便答道:“凡事皆由命定,我们如万一该死,也等不到现在,还是一同去吧。”风子无法,只得拔出铁锏、腰刀,云从也将霜镡剑拔出,一同往前跑去。
越行近树林,那金猱母女的悲啸之声越听得真。二人循声跟踪,入林一看,林深叶茂,黑沉沉的,小三儿已跑得不知去向,时闻枣香扑鼻。偶然看见从密叶缝中筛下来的一些碎光杂影,随风零乱。除了树木,别的什么也没有。入林约有二里多路,忽然眼前一亮,林中心突现出一大片石坪。二人因为金猱母女啸声越近,更是留心,眼观四面。一听啸声就在前面不远所在发出,早停了步,轻脚轻手往前移进。距离石坪将近,风子首先隐身一株大树后面,往前一望,那石坪上面摆定一座石香炉,里面冒起二三寸宽一条条的黑烟,直飞高空,聚而不散,一会儿又落将下来,还入炉内。炉后面坐定一个兔头兔脑的小道士,手执拂尘,闭目合睛,仿佛入定。再往他前面一看,离那小道士两丈多远,有七根石柱,粗均尺许。金猱母女正抱定挨近前侧面树林的末一根石柱,在那里一递一声悲鸣,周身围绕着几条黑色带子,恰与炉烟相似。二人知被小道士妖法所困,正想不出救它之法。再朝那小道士一看,猛见小三儿端定一块三尺方圆的大石,从小道士身后轻手轻脚掩来,似要往小道士头上打去。眼看已离小道士坐处只有二尺,两手举起那块石头就要落下,好似被什么东西拦了一拦,立时吧嗒一声,石落人倒。小道士仍如无觉,连头也不曾回。吓得小三儿连忙爬起,逃入林去。这时那金猱母女悲鸣越急。一会儿工夫,又见小三儿绕过前侧面树林出来,走向金猱母女被困之处,口里喊得一声:“要死死在一处吧!”便往他妻子身上扑去。那石柱之上便冒起一股黑烟,将小三儿也一齐绕住。
风子一见这般情景,便悄悄对云从道:“我们大家都死无益,大哥不可上前,待我借你这口宝剑试试。”说罢,不俟云从答言,放下腰刀,夺过那口霜镡剑往前便跑。云从方以为风子必遭毒手,谁想风子竟有心计,跑近那石柱面前不远,竟然立定,用手中剑朝那黑烟撩去。青光闪处,那黑烟居然挨着便断,一截一截地往空中飞散开去。风子一举成功,心中大喜,举剑一阵乱砍乱撩,转眼之间,金猱母女与小三儿全部脱身,行动自如。风子更不怠慢,手举剑、锏便往炉后奔去,拿剑先试了试,见无阻拦,大喝一声,右手剑刺,左手锏打,同时动作。那小妖人奉命炼法入定,只以为有他师父妖法庇护,少时即可大功告成,一切付之不闻不见。不料遇上一口不畏邪侵的霜镡剑,被风子无心用上,一剑先刺了个透明窟窿,再一锏打了个脑浆迸裂,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