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拉住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刻好看之至。][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此时黛玉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黛玉道:“该!阿弥陀佛!”[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己卯冬夜。]话未说完,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自黛玉看书起,分三段写来,真无容针之空,如夏日乌云四起,疾闪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乐如之,其令人宁不叫绝!]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时,只见宝玉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乱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起来。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鬟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
正没个主见,[写玉兄惊动若许人忙乱,正写太君一人之钟爱耳,看官勿被作者瞒。]忽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是一族腾腾大舍。]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仗写得出!][写呆兄忙,是躲烦碎文字法,好想头,好笔力,《石头记》最得力处在此。]知道贾珍等都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等一笔,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忙到容针不能,以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什么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的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写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都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收拾得干净有着落。][收拾的得体正大。]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步不离,只围着干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四字写尽政老矣。]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念书人自应如是语。]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
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一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事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趁愿。[补明赵妪进怡红,为作法也。]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之谓也。]“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去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断不可少此句。]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大遂心人,必有是语。]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奇语。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忙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偏写一头不了又一头之文,真步步紧之文。]“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验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材?”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不费丝毫勉强,轻轻收住数百言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全在此处。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为幸。]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又听说道:“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又想如此深宅,[作者是幻笔,合屋俱是幻耳,焉能无闻?]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稀罕,[政老亦落幻中。]便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只见那和尚是怎生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言,[避俗套法。]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稀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要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点题。]谁知竟不灵验。”那僧笑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观者着眼,方可读《石头记》。][棒喝之声。]故此不灵验了。[读书者观之。]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诵持诵,只怕就好了。”[“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听持诵否。]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正点题,大荒山手捧时语。]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目,若似弹指![见此一句,令人可叹可惊,不忍往后再看矣。]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无百年的筵席。]冤孽偿清好散场。[三次煅炼,焉得不成佛作祖?]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是要紧语,是不可不写之套语。]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僧道踪迹虚实,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文也。壬午孟夏,雨窗。]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能领持颂,故如此灵效。][肯听持诵,故有是灵。]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昊天罔极之恩,如何报得?哭杀幼而丧亲者。]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通灵玉听癞和尚二偈即刻灵应,抵却前回若干《庄子》反语录机锋偈子,正所谓“物各有主”也。]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针对得病时那一声。]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这一句作正意看,余皆雅谑,但此一谑抵颦儿半部之谑。]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日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那些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此回书因才干乖觉太露,引出事来,作者婆心,为世之乖觉人为鉴。
先写红玉数行,引接正文,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灯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萨,大光明普照菩萨引五鬼魇魔法,是一线贯成。
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
此回本意是为禁三姑六婆进门之害,难以防范。
欲深魔重复何疑,苦海冤河解者谁?结不休时冤日盛,井天甚小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