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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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3)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偏有些脂气。]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是偶吟前人之事,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不推辞,语便不入俗套。]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慢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歌弦,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护玉栏。[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不过略谢一语,[托大处,既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写雨村真是个英雄。]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路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看看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料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南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土俗人风。][交竹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此人名唤封肃,[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大都不过如此。]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此等人何多之极。]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文缺)。]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拓,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里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那道人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人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宁荣未败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宁荣既败之后。]蛛丝儿结满雕梁。[潇湘馆、紫芸轩等处。][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宝钗,湘云一干人。]如何两鬓又成霜?[黛玉,晴雯一干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熙凤一干人。]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言父母死后之日。][柳湘莲一干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贾兰、贾菌一干人。][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收。]反认他乡是故乡。[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如阅如见。][一转念间登彼岸。][“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轰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了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了。[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丫鬟倒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