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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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1)

“除夕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元宵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早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措手处,乃作者偏就宝琴眼中款款叙来。首叙院宇匾对,次叙抱厦匾对,后叙正堂匾对,字字古艳。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献帛、献爵择其人,应昭、应穆从其讳,是一篇绝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贾蓉为槛边传蔬人,用贾芷等为仪门传蔬人,体贴入细。噫,文心至此,脉绝血枯矣,谁是知音者?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金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道:“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就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坠儿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话,一一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些。

只因此时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来的也有理,去的也有情。]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又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个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真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同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来,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定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在园杂志》曾有此说。]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的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个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谁知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是庄头口中语气。脂砚。]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万岁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新鲜趣语。]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此亦南北互用之文,前注不谬。]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子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都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下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宗之物及与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道:“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小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道士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这一回文字断不可少。]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你回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

忽见人回说:“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