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然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四字道尽,不犯宝钗。脂砚斋评。]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他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他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黛玉回房歇息。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也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了。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又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随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遮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麂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势”,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脂砚斋评。]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又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道:“他们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潄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去请凤姐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走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屋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罢!”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中弄着,又玩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定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呢!”[联诗极雅之事,偏于雅前写出小儿啖膻茹血极腌臜的事来,为“锦心绣口”作配。]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合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了,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要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说着,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可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觉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大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大约此话不独黛玉,观书者亦如此。]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揌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你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
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啰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
一片含梅咀雪文字,偏从雉肉、鹿肉、鹌鹑肉上以煊染之,点成异样笔墨,较之雪吟、雪赋诸作,更觉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