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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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1)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时,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荒唐也。]无稽崖[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合周天之数。]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这是真像,非幻像也。]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至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岂敢,岂敢。]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偿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明点“幻”字,好。]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乃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自愧之语。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伏荣国府。]花锦繁华之地,[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处?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或”字谦得好。]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据余说却大有考证。][妙在“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所以答的好。]又有何难?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指示误谬。][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转得更好。]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本名。]再检阅一遍。[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

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以下系石上所记之文。]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内有个仁清巷,[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庙”。[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旁住着一家乡宦,[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名费[废。]字士隐。[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氏,[风。因风俗来。]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设云“应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