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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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12—1919(2)

致思顺书

●1916年1月2日

王姨今晨已安抵沪,幸而今晨到,否则今日必至挨饿。因邻居送饭来者已谢绝也(明日当可举火,今日以面包充饥)。此间对我之消息甚恶,英警署连夜派人来保卫,现决无虞。吾断不致遇险。吾生平所确信,汝等不必为我忧虑。现一步不出门,并不下楼,每日读书甚多,顷方拟著一书名曰《泰西近代思想论》,觉此于中国前途甚有关系,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能使人精神振奋,志气强立。两年来所境较安适,而不知不识之间德业已日退,在我犹然,况于汝辈,今复还我忧患生涯,而心境之愉快视前此乃不啻天壤,此亦天之所以玉成汝辈也。使汝辈再处如前数年之境遇者,更阅数年,几何不变为纨绔子哉。此书可寄示汝两弟,且令宝存之。

民国五年一月二日

致思顺书

●1916年1月7日

数日未得书报,而母近状甚念,甚念,彼已出院否?体复元否?曾发见他病否?若因此而更除杂病,益健康,则未始非福耳。此间甚安,吾每日早睡早起,眼病亦渐痊,可每日读书作文甚多,此时暂不他行,一切饮食起居皆王姨一人料理,闻彼曾寄一和文信已收否?至为稳便,汝曹不必远念。

民国五年一月七日

来书总宜外加一封电日邮发。

致思顺书

●1916年2月8日

书及禧柬并收,屋有售[买]主速沽为宜,第求不亏已足,勿计赢也。此著既办,冰泮后即可尽室南来,赁庑数椽,虀盐送日,却是居家真乐。孟子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汝辈小小年纪,恰值此数年来无端度虚荣之岁月,真是此生一险运。吾今舍安乐而就忧患,非徒对于国家自践责任,抑亦导汝曹脱险也。吾家十数代清白寒素,此乃最足以自豪者,安而逐腥羶而丧吾所守耶?此次义举虽成,吾亦决不再仕宦,使汝等常长育于寒士之家庭,即授汝等以自立之道也。吾近来心境之佳,乃无伦比,每日约以三四时见客治事,以三四时著述,馀晷则以学书(近专临帖不复摹矣),终日孜孜,而无劳倦,斯亦忧患之赐也。

民国五年二月八日

致梁思顺书

●1916年2月28日

二十日禀(八日乃到,甚迟迟矣)悉……确有前书,然则果失落矣。吾仍非久图南(当在十日内外首途),但目的地非滇而桂(桂中两度密使来)也。此行乃关系滇黔生死,且全国国命所托(吾未有函告季丈,汝见时可言及),虽冒万险万难不容辞也。此间同人询谋佥同,无一人主张不往,以荷丈之警敏,静生之安祥,叔通之细密,亦咸谓非去不可,想季丈在此亦无异辞也。顷荷曦已先行,吾亦候船(拟租一日本船往)发矣。廷献不来,亦无不可,廷灿确可用,吾偶未思及耳。然此时暂用不着,待吾入粤时乃唤来可耳。要之,吾此后拟不用仆役,专用子侄也。孝勉是老几,是在经界局者否?抄写人确不可少,亦俟到粤后乃唤取可耳。吾为李家子弟计,若稍有志气者,现在以一二人入滇黔,与乡人同患难,将来见重于新政府,而家运借以进展。无如诸子多碌碌也,则亦听之而已。

房子暂缓卖,即亦无妨,一切由汝母及汝叔主之,吾亦此等事毫无容心也。希哲南洋之行已罢议,彼欲回津一料理,待吾行后即令彼行,吾到粤时乃需彼耳。伯瑛夫妇至可感,当别以书谢之。任发有长处,吾固知之,苟非尔者早挥之去矣。最错一着,是带任老太太来,否则无甚事也(昨晨又怄一场气,因来喜往医院诊病,吾起时老太太因阅数时不扫房间,当差不妥,说了他两句,老太爷遂冲气去了,直至十二时半从医院归,乃能做饭)。今日吾寿辰,此间至密之数友来寓置酒为乐,亦颇热闹,但人不多,本欲寻一两种游戏之娱,竟不能成也。吾行后当即遣王姨返津,此间屋当即退租矣。

二月二十八日手谕

致思顺书

●1916年3月18日

寄去《从军日记》一篇,共九页,读此当详知吾近状。书(此间无书不拆故不敢付邮)辗转托递,恐须一月后乃达,其时吾踪迹当暴露于报中矣。此记无副本,宜宝存之,将来以示诸弟,此汝曹最有力之精神教育也。文辞亦致斐亹可观矣。吾尚须留此六日,一人枯坐,穷山所接,惟有佣作,然吾滋适,计每日当述作数千言也。王姨计已返津,汝等见报知我已入粤时(粤事定时),即当遣王姨来港(到港住家中,问永乐街同德安便知港家所在),候我招之。盖到粤后不便久与陆同居。一分居后,非王姨司我饮食不可,彼时之险,犹过于居沪时也。越南入境如此其难,汝母归宁只得从缓一两月后,局面剧变,彼时或可自由行动也。

民国五年三月十八日 自越南帽溪

致梁思顺书

●1916年3月20日—21日

吾居此山陬四日矣。今夕乃忽烦闷(主人殷勤,乃愈增吾闷)不自聊,盖桂使尚须八九日乃至也。最苦者烟亦吸尽无可买(夜间无茶饮,饭亦几不能入口,饥极,则时亦觉甘),书亦读尽,一灯如豆,虽有书亦不能读也。前此三日中作文数篇(有日记寄去,已收否?不见日记则不知吾此书作何语也),文兴发则忘诸苦,今文既成,而心乃无所寄,怅怅不复能为怀。此间距云南仅三日程,吾悔不于初到时即一往彼,吾深负云南人,彼中定怨我矣。稍淹信宿,更折而回,犹未晚也。呜呼,吾此时深望吾爱女,安得汝飞侍我旁耶?吾欲更作文或著书以振我精神,今晚已瞢瞢不能属思,明日誓当抖擞一番也。吾欲写字,则又无纸,箧中有笺数十幅,珍如拱璧,不敢浪费也。离沪迄今虽仅半月,而所历乃至诡异,亦不能名其苦乐,但吾抱责任心以赴之,究竟乐胜于苦也。约二十七八乃能行,行半月乃能至梧州,此后所历更不知若何诡异,今亦不复预计。极闷中写此告家人。

由帽溪山庄 三月二十日

孟曦昨日至海防,即夕入云南,觉顿早安抵梧州。

嗟夫思顺,汝知我今夕之苦闷耶?吾作前纸书时九点耳,今则四点犹不能成寐。吾被褥既委不带,今所御者,此间佣保之物也,秽乃不可向迩。地卑湿蚤缘延榻间以百计,嘬吾至无完肤,又一日不御烟卷矣。能乘此戒却,亦大妙。今方渴极,乃不得涓滴水,一灯如豆,油且尽矣,主人非不殷勤,然彼伧也,安能使吾适者。汝亦记台湾之游矣,今之不适且十倍彼时耳。因念频年佚乐太过,致此形骸,习于便安,不堪外境之剧变,此吾学养不足之明证也。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觉苦,不致为苦所窘耳。更念吾友受吾指挥效命于疆场者,其苦不知加我几十倍,我在此已太安适耳。吾今当力求睡得,睡后吾明日必以力自振,誓利用此数日间著一书矣。

二十夜、晨

此间寄书殊不易,吾且作此留之,明日或更有所作,积数纸乃寄也。吾今日甚好,已着手著书,可勿念。

二十一日

致思顺书

●1916年3月26日

娴儿读:

吾今成行矣。在此山中恰已十日,而其间却有一极危险之纪念。盖此间有一种病,由烈日炙脑而生者,故土人必以黑布裹头(印度人之红布亦为此)。吾初至之日,主人本已相告,而我不检,乃竟罹之。记一夕曾作书与汝,谓薅闷思家,不能成寐,不知为此病之发也。明晨起来稍觉清明,及下午而热大起,一夜之苦痛,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孑身在荒山中,不特无一家人且无一国人,实则终日室中并人而无之,若其夕死者,明日乃能发见。灯火尽熄,茶水俱绝,此时殆惟求死,并思家人之念亦不暇起矣。明晨人来省视,急以一种草药(专治此病之药)治之,不半日竟霍然若失,据言幸犹为轻症,然若更一日不治,则亦无救矣。险者!病起后,脑无一事,于是作《国民浅训》一书,三日夜成之,亦大快也。二黄皆已往云南,吾一人独入桂,尚须挟骑走山中四日乃能易舟也。自此以往皆坦途,可勿念。病虽痊愈,然两日来浑身发痒,搔之则起鳞粟,今遍体皆是,非蚤所啮也,不解何故?此地卑湿,非吾侪所堪,幸即离去,否则必再生病也。

民国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致梁思顺书

●1916年4月3日

娴儿读:

吾于阳历三月二十七日入镇南关(吾孑身行耳,盖黄溯初、黄孟羲皆往滇未返也),当即寄一纸,想已达。吾在越南十日,实历无量艰辛。盖伪政府已知吾在彼,谍骑四布,必欲暗杀,次则截留,由海防经河内、谅山以达镇南关,汽车须两日程,每站皆有敌谍,群以为吾决无飞渡之理。而二十七日午后三时,镇南关大悬国旗,列队肃肃,到车站军乐爆竹声中,簇拥我入关矣。料敌人必当叹为神助,然吾实已忍饥两日,露宿一宵,至今念之犹痛怖也。在关一宿,翌晨(二十八日)破晓即首途赴龙州,山程百五十里,吾驰马行(中间亦易舟),到时日未哺也。而沿途所经市镇村落,皆悬旗燃爆欢迎,父老相携,迎送十里外。及抵龙州,则全城爆竹声,喧天沸地,父老儿童皆感极而泣。良不知其何以如是,盖绝非由军吏之教劝也。其夕接到全省各军官欢迎电数十通,而陆督及荷丈(荷丈早已由梧入)皆有电来商要事,吾一一作答,又须致电云、贵、蜀、湘各处。是夜又竟夕不寐。盖方行百五十里,而后熬此一夜,疲倦极矣。龙州各团体预备欢迎,请演说者凡六七处,然吾以急于晤陆督,虽一日不能淹,又不便辜负其盛意。因使之合并,于翌晨午前往莅。然扰须到两处,其一则龙州各团体之联合,其二则广东会馆也。二十九日晨接见各军官地方官后,即往演说,演毕即乘船下南宁,倾城出送,亘江千数里,人如堵墙。然吾目不交睫,手口不暂辍者,已三十八小时矣。水浅不能通轮舟(陆道本可通,惟太辛苦,故改水路),雇民船行,军署派队三十人护送,矮篷货船共两艘,与军士同纵横卧一舱中,此况味亦二十年(吾幼时由乡往省赴试时未有轮船,曾经此况)所未经也。至四月初三日行至镇龙村地方,始有兵轮舣此相迓,盖已行六日矣。明午便可抵省城南宁,苟无兵轮,尚须行三日也。陆督本在梧州行营,特返南宁相迎,明日相见后,商定一切,便当携手东下故乡矣。龙觐光已缴械投诚,顷已将其人俘归(昨已至)南宁,极优待之。钦廉已下,海运顿通,此后进取益易矣。舟中匆匆写此,余续闻。即呈仲父及季丈阅。

广西第六号巡轮发 四月三日晚

昨电托云南日领事属电津领来报平安,不知曾到否?

致思顺书

●1916年5月3日

吾日内即往日本,在彼半月当归沪小住,途旅甚安,同行保护之人不乏,可勿远念!汝辈学业切宜勿荒。荷丈家中常往存问。

民国五年五月三日

王姨即遣来沪,在沪待我归,已租定住宅,到沪时往周家问询便得。此事极要。

致思成思永书

●1916年6月22日

思成、思永同读:

来禀已悉。新遭祖父之丧,来禀无哀痛语,殊非知礼。汝年幼姑勿责也。汝等能升级固善,不能也不必愤懑。但向果能用功与否,若既竭吾才则于心无愧。若缘怠荒所致,则是自暴自弃,非吾家佳子弟矣。闻汝姊言,汝等颇知习在苦学俭朴,吾心甚慰,宜益图向上。吾再听汝姊考语,以为忧喜也。

民国五年六月二十二日

致思顺书

●1916年10月11日

月来季常丈在此同居,所益不少,前游杭游宁,皆备极欢迎,想在报中已见一二。顷决于十五日返港,省奠灵帏,且看察情形,能否卜葬,若未能,则住港两旬必仍返沪,便当北归小住也。写至此,接来禀,悉一切。希哲就外交部职无妨,吾亦托人在国务院为谋一位置,未知如何?领事则须俟外交总长定人乃可商。但做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于巧滑,终非安身立命之所,吾顷方谋一二教育事业,希哲终须向此方面助我耳。十二舅事,循若复电言运使已允设法,吾亦已电告汝母矣。别纸言《京报》事,可呈汝叔。

民国五年十月十一日

忽然想起来了,据廷灿说,我那晚拿一张纸写满了“我想我的思顺”、“思顺回来看我”等话,不知道他曾否寄给汝看。

致思顺书

1919年12月2日

得十月二十一日禀,甚喜,总要在社会上常常尽力,才不愧为我之爱儿。人生在世,常要思报社会之恩,因自己地位做得一分是一分,便人人都有事可做了。吾在此作自己,已成六七万言,本拟再住三月,全书可以脱稿,乃振飞接家电,其夫人病重,本已久病,彼不忍舍我言归,故延至今。归思甚切。此间通法文最得力者,莫如振飞,彼若远行,我辈实大不便,只得一齐提前,现已定阳历正月二十二日船期,若阴历正月杪可到家矣。一来复后便往游德国,并及奥、匈、波兰,准阳历正月十五前返巴黎,即往马赛登舟,船在安南停泊,约一两日,但汝切勿来迎,费数日之程,挈带小孩,图十数点钟欢聚,甚无谓也。但望汝一年后必归耳。

父示娴儿。

民国八年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