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炳麟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但他又是一个文学家。他的《国故论衡》《检论》,都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做“著作”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国故论衡》要算是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他的古文学工夫很深,他又是很富于思想与组织力的,故他的著作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能“成一家言”。
章氏论文,很多精到的话。他的《文学总略》(《国故论衡》中)推翻古来一切狭陋的“文”论,说“文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他承认文是起于应用的,是一种代言的工具;一切无句读的表谱簿录,和一切有句读的文辞,并无根本的区别。至于“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和“学说以启人思,文辞以增人感”的区别,更不能成立了。这种见解,初看去似不重要,其实很有关系。有许多人只为打不破这种种因袭的区别,故有“应用文”与“美文”的分别;有些人竟说“美文”可以不注重内容;有的人竟说"美文”自成一种高尚不可捉摸,不必求人解的东西,不受常识与论理的裁制!章炳麟说:
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则有独至。凡无句读文,皆文字所专属者也,以是为主,故论文学者不得以兴会神旨为上。……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则修辞立诚,其首也。
又说:
不得以感人者为文辞,不感者为学说。……学说者,非一往不可感人。凡感于文言者,在其得我心。是故饮食移味,居处缊愉者,闻劳人之歌,心犹怕然。大愚不灵,无所愤悱者,睹妙论则以为恒言也。身有疾痛,闻幼眇之音,则感慨隨之矣。心有疑滞,睹辨析之论,则悦怿随之矣。
他是能实行不分文辞与学说的人,故他讲学说理的文章都很有文学的价值。他并不反对桐城派的古文,他的《菿汉微言》有一段说:
问桐城义法何其隘邪?答曰,此在今日,亦为有用。何者?明末猥杂佻侻之文雾塞一世,方氏起而廓清之。自是以后,异喙已息,可以不言流派矣。乃至今日而明末之风复作,报章小说,人奉为宗。幸其流派未亡,相存纲纪,学者守此,不至堕入下流,故可取也。若谛言之,文足达意,远于鄙倍,可也。有物有则,雅驯近古,是亦足矣。派别安足论?(页六八)
但他自己论文,却主张回到魏、晋。他说:
魏、晋之文,大体皆卑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国故论衡》中,《论式》,页九四)
为什么呢?因为:
老庄形名之学,逮魏复作,故其言不牵章句;单篇持论,亦优汉世。(页九二)
故他以为:
持诵《文选》,不如取《三国志》,《晋书》,《宋书》,《弘明集》,《通典》,观之。纵不能上窥九流,犹胜于滑泽者。(页九三)
他又说:
夫雅而不核,近于诵数,汉人之短也。廉而不节,近于强钳;肆而不制,近于流荡;清而不根,近于草野;唐、宋之过也。有其利而无其病者,莫若魏、晋。(页九五)
又说:
效唐、宋之持论者,利其齿牙。效汉之持论者,多其记诵。斯已给矣。
效魏、晋之持论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学。(同页)
“必先豫之以学”六个字,谈何容易?章炳麟的文章,所以能自成一家,也并非因为他模仿魏、晋,只是因为他有学问做底子,有论理做骨格。《国故论衡》里文章,如《原儒》《原名》《明见》《原道》《明解故上》《语言缘起》说,……皆有文学的意味,是古文学里上品的文章。《检论》里也有许多好文章;如《清儒》篇,真是近代难得的文章。
但他究竟是一个复古的文家。他的复古主义虽能“言之成理”,究竟是一种反背时势的运动。他论文辞,知道文辞始于表谱簿录,是应用的;但他的文章应用的成绩比较最少。他对于同时的文人都有点薄鄙的意思(看《文录》二,《与邓实书》及《与人论文书》)。他自命“将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他于近代文人中,只承认“王闿运能尽雅”。有人问他如何能做到古雅的文章,他曾把王闿运做文章的法子来教人。什么法子呢?原来是先把意思写成平常的文章,然后把虚字尽量删去,自然古雅了!他又喜欢用古字来代替通行的字;他自己说:
六书本义,废置已夙;经籍仍用,通借为多。舍借用真,兹为复始。(《检论》五,《正名杂义》,页二八)
他不知道荀卿“约定俗成谓之宜”的话乃是正名的要旨,故他这种“复始”的工夫虽然增加了古气古色,同时便减少了应用的程度。他自己著书,本来有句读,还可以帮助一般读者的了解。后来他的门人校刻他的全书,以为圈读不古,删去句读,就更难读了。他知道文辞以“存质”为本,他曾说:“文益离质则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笃”;他痛恨那班:
庸妄宾僚,谬施涂塈,案一事也,不云“纤悉毕呈”,而云“水落石出”;排一难也,不云“祸胎可绝”,而云“釜底抽薪”。表象既多,鄙倍斯甚!(《正名杂义》页一四)
但他那篇《订文》(《正名杂义》乃《订文》的附录)中有句云:“后之林烝,知孟晋者,必修述文字”,用“孟晋”代求进步,还说得过去;“林烝”二字,比他举出的“水落石出”“釜底抽薪”,更不通了。
总而言之,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这是无可疑的。但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仍旧不能救古文学的必死之症,仍旧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的盛业。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却没有传人。有一个黄侃学得他的一点形式,但没有他那“先豫之以学”的内容,故终究只成了一种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学,我们不能不说他及身而绝了。
章炳麟论韵文,也是一个极端的复古派。他说古今韵文的变迁,颇有历史的眼光。他说:
吟咏情性,古今所同,而声律调度异焉。魏文侯听今乐则不知倦,古乐则卧。故知数极而迁,虽才士弗能以为美。(《国故论衡》中,《辩诗》,页九九)
这是很不错的历史见解。根据于这个“数极而迁”的观念,他指出《三百篇》为四言诗的极盛时期;到了汉以下,“四言之势尽矣”,故束晳等的四言诗都做不好,到了唐朝,“五言之势又尽,杜甫以下辟旋以入七言”;到了“宋世,诗势已尽,故其吟咏情性,多在燕乐(词)”。他论近代的诗,也很不错:
今词又失其声律,而诗尨奇愈甚。考征之士,睹一器,说一事,则纪之五言,陈数首尾,比于马医歌括。及曾国藩自以为功,诵法江西诸家,矜其奇诡。天下骛逐,古诗多诘屈不可诵,近体乃与杯珓谶辞相等。江湖之士绝而称之,以为至美。盖自《商颂》以来,歌诗失纪,未有如今日者也。
这种议论的自然结果应该是一种很激烈的文学革命了。谁知他下文一转便道:
物极则变,今宜取近体一切断之(自注:唐以后诗但以参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语则不足诵),古诗断自简文以上,唐有陈(子昂)、张(九龄)、李(白)、杜(甫)之徒,稍稍删取其要,足以继风雅,尽正变矣。
这种极端的复古论,和他的文学史观,实在是互相矛盾的。如果四言诗之势已尽于汉末而五言诗之势已尽于唐初,如果诗之势已尽于宋世,那就如他自己说的“虽才士弗能以为美”了,难道他们还能复兴于今日吗?那“数极而迁”的文学,难道还可以恢复吗?
但他不顾这个矛盾,还想恢复那“数极而迁,虽才士弗能以为美”的诗体。他的韵文(《文录》二,页八六以下)全是复古的文学。内中也有几首可读的,如《东夷诗》的第三四首:
客从海西来,上堂结罗袜,长跪箸席上,对语忘时日。仰见玉衡移,握手言离别。下堂寻革鞮,革鞮忽已失。回头问主人,主人甫惊绝。乞君一两靴,便向笼间掇。笼间何所有?四顾吐长舌。
甲第夫如何?绳蔑相钩带,虎落穿方空,空小门不大。按项出门去,恣情逐岩濑。三步复五步,京市亦迢遰。时复得町畦,云中闻犬吠。策杖寻其声,耆献方高会。“陛下千万岁!世世从台隶!”
这种诗的剪裁力确是比黄遵宪的《番客篇》等诗高的多,又加上一种刻画的嘲讽意味,故创造的部分还可以勉强抵销那模仿的部分。此外如《艾如张》,如《董逃歌》,若没有那篇长序,便真是“与杯珓谶辞相等”了。最恶劣的假古董莫如他的《丹橘》与《上留田》诸篇。《丹橘》凡“七章,二章章四句,五章章八句”,我猜想了五年,近来方才敢猜这诗大概是为刘师培作的。我引第五六章作例:
天道无远,谗夫既丧。何以漱浣?其痍其壮。越畹望之,度畦乡之。不见广陵,蓬莱障之。
擭之囗矣,不宿乾鹊。民之睪矣,如狙如獲。知我之好,匪伊朝夕。尔虽我刲,我心则怿。
这种诗使我们联想到《易林》,《易林》是汉朝的一种“杯珓谶辞”。其实一千几百年前的“杯珓谶辞”未必就远胜一千几百年后的“杯珓谶辞”。
章炳麟在文学上的成绩与失败,都给我们一个教训。他的成绩使我们知道古文学须有学问与论理做底子,他的失败使我们知道中国文学的改革须向前进,不可回头去;他的失败使我们知道文学“数极而迁,虽才士弗能以为美”。使我们知道那“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的盛业是永永不可能的了!
08
当日俄战争(1904—1905)以后,中国革命的运动一天一天的增加势力。同时的君主立宪运动也渐渐的成为一种正式的运动。这两党的主张时常发生冲突。《新民丛报》那时已变成君主立宪的机关了,故时时同革命的《民报》做很激烈的笔战。这种笔战在中国的政论文学史上很有一点良好的影响,因为从此以后,梁启超早年提倡出来的那种“情感”的文章,永永不适用了。帖括式的条理不能不让位给法律家的论理了。笔锋的情感不能不让位给纸背的学理了。梁启超自己的文章也不能不变了;《国风》与《庸言》里的梁启超已不是《新民丛报》第一二年的梁启超了。自1905年到1915年(民国四年),这十年是政论文章的发达时期。这一个时代的代表作家是章士钊。章士钊曾著有一部中国文法书,又曾研究论理学;他的文章的长处在于文法谨严,论理完足。他从桐城派出来,又受了严复的影响不少;他又很崇拜他家太炎,大概也逃不了他的影响。他的文章有章炳麟的谨严与修饰,而没有他的古僻;条理可比梁启超,而没有他的堆砌。他的文章与严复最接近;但他自己能译西洋政论家法理学家的书,故不须模仿严复。严复还是用古文译书,章士钊就有点倾向“欧化”的古文了;但他的欧化,只在把古文变精密了;变繁复了;使古文能勉强直接译西洋书而不消用原意来重做古文;使古文能曲折达繁复的思想而不必用生吞活剥的外国文法。
章士钊的文章,散见各报;但他办《甲寅》时(1914—1915)的文章,更有精采了,故我们只引这个时代的文章来做例。他先著《学理上之联邦论》,中有云:
理有物理,有政理。物理者,绝对者也。而政理只为相对。物理者,通之古今而不惑,放之四海而皆准者也。政理则因时因地容有变迁。二者为境迥殊,不易并论。例如十乌于此,吾见九乌皆黑;余一乌也,而亦黑之,谓非黑则于物理有远,可也。若十国于此,吾见九国立君;余一国也,而亦君之,谓非立君则于政理有违,未可也。何也?立君之制,纵宜于九国,而未必即宜于此一国也。或曰,“自培根以来,学者无不采经验论”。此其所指似在物理,而持以侵入政理之域,愚殊未敢苟同。……科学之验,在夫发现真理之通象;政学之验,在夫改良政制之进程;故前者可以定当然于已然之中,后者甚且排已然而别创当然之例。不然,当十五六世纪时,君主专制之威披靡一世,政例所存,罔不然焉;苟如论者所言,是十七世纪后之立宪政治不当萌芽矣。有是理乎?(《甲寅》,一,五)
他的意思要说“联邦之理,果其充满,初不恃例以为护符”。后来有人驳他,说他的方法是极端的演绎法。章士钊作论答他(《联邦论·答潘君力山》),中有一段云:
物理之称为绝对,究其极而言之,非能真绝对也。何也?无论何物,人盖不能举其全体现在方来之量之数,一一试验以尽,始定其理之无讹也。必待如是,不特其本身归纳之业直无时而可成,而外籀演绎之事,亦终古无从说起。……是故范为定理,不得不有赖于“希卜梯西”(Hypothesis)焉。希卜梯西者,犹言假定也。凡物之已经试验,历人既多,为时亦久,而可信其理为如是如是者,皆得设为假定。用此假定之理以为演绎,历人既多,为时亦久,而无例焉与之相反,则可谥以绝对之称矣。故“绝对”云者,亦假定之未破者而已,非有他也。(《甲寅》,一,七)
第二次答复(《甲寅》一,一九)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