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四十自述(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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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文化运动(2)

吾国古人造字,以便民用,所命之音必与当时语言无异,此一定之理也。而语言代有变迁,文亦随之。……故以孔子之文较夏殷之文,则改变句法,增添新字,显然大异。可知系就当时俗言肖声而出,著之于简,欲妇孺闻而即晓。凡也,已,焉,乎,等助词为夏殷之书所无者,实不啻今之白话文增入呀,么,哪,咧等字。孔子不避其鄙俚,因圣人之心专以便民为务,无“文”之见存也。后世文人欲借文以饰智警愚,于是以摩古为高,文字不随语言,二者日趋日远,文字既不足当语言之符契,其口音即迁流愈速,……异者不可复同,而同国渐如异城。(同上)

这是最明白的主张“言文一致”,要文字“当语言之符契”,要文字跟着那活的话言变迁。这个主张的逻辑的结论当然是提倡白话文了。

王照很明白一切字母只可以拼白话,决不能拼古文。他的《字语凡例》说:

此字母……专拼俗语,肖之即无误矣。今如两人晤谈终日,从未闻有相诘曰:“尔所说之晚为早晚之晚耶?为茶碗之碗耶?尔所说之茶为茶叶之茶耶?为查核之查耶?”可知全句皆适肖白话,即无误会也,若用以拼文词,则使读者在在有混淆误解之弊,故万不可用此字母拼文词。(原第十二条)

音标的文字必须是“适肖白话”的文字。所以王照的字母是要用来拼写白话的。后来提倡“读音统一”的人,不懂得这个道理,竟把他们制定的字母叫做“注音字母”,用来做“读音统一”之用,那就是根本违背当年创造官话字母的原意了。

王照的字母运动在当年很得着许多有名的人的同情赞助。天津的严修,桐城派的领袖吴汝纶,北洋大臣袁世凯,两江总督周馥,浙江桐乡的劳乃宣,都是王照的同志。袁世凯在北洋,周馥在南京,都曾提倡字母的传授。劳乃宣是一位“等韵学”的专家,他采用了王照的官话字母,又添制了江宁(南京)音谱,苏州音谱,和闽广音谱,合成《简字全谱》。他在光绪戊申(1908年)有《进呈简字谱录折》,说:

今日欲救中国,非教育普及不可;欲教育普及,非有易识之字不可;欲为易识之字,非用拼音之法不可。

他很乐观的计算:

此字传习极易,至多不过数月而可成。以一人授五十人计之,一传而五十人,再传而二千五百人,三传而十二万五千人,四传而六百二十五万人,五传而三万一千二百五十万人。中国四万万人,五六传而可遍。果以国家全力行之,数年之内可以通国无不识字之人。将见山陬海澨,田夫野老,妇人孺子,人人能观书,人人能阅报。凡人生当明之道义,当知之世务,皆能通晓。彼此意所欲言,皆能以笔札相往复。官府之命令皆能下达而无所舛误;人民之意见皆能上陈而无所壅蔽。明白洞达,薄海大同。(《桐乡劳先生遗稿》卷四)

我们看劳乃宣和王照的议论,可以知道那时候一些先见的人确曾很注意那最大多数的民众。他们要想唤醒那无数“各精其业,各扩其职,各知其分之齐氓”,所以想提倡一种字母给他们做识字求知识的利器。

从庚子乱后到辛亥革命的前夕,这个“官话字母”的运动(也叫做“简字”的运动)逐渐推行,虽然不曾得着满清政府的赞助,却得了社会上一些名流的援助。吴汝纶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到日本考察教育,看了日本教育普及和语言统一的功效,很受感动。回国后即上书给管学大臣张百熙,极力主张用北京官话“使天下语言一律”。吴汝纶死后(他死在1903年),张百熙、张之洞等的《奏定学堂章程》的《学务纲要》里就有“以官音统一天下之语言,故自师范以及高等小学堂,均于国文一科内附入官话一门”的规定。这种规定很有利于官话字母的运动,所以在以后几年之中,官话字母“传习至十三省境,拼音官话书报社……编印之初学修身伦理历史地理地文植物动物外交等拼音官话书,销至六万余部”(据王照《小航文存》卷一,页三二)。到了宣统二年(1910年)资政院成立时,议员中有劳乃宣、严复、江谦,都是提倡拼音文字的。他们在资政院里提出推行官话简字的议案,审査的结果,决议“谋国语教育,则不得不添造音标文字”,“请议长会同学部具奏,请旨饬下迅速筹备施行”。后来学部把这个议案交中央教育会议讨论:主持教育会议的人如张謇、张元济、傅增湘,也都是赞成这个主张的,所以也通过了一个“统一国语办法案”。但不久武昌革命起来了,清朝倒了,民国成立了。在那个政治大变动之中,王照、劳乃宣诸人努力十年造成的音标文字运动就被当前更浓厚的政治斗争的兴趣笼罩下去,暂时衰歇了(以上的记载,参用黎锦熙的《国语运动小史》,王照的《小航文存》,劳乃宣的《年谱》和《遗稿》)。

民国元年,蔡元培先生建议,请由教育部召集大会,推行拼音字。不久蔡先生辞职走了,董鸿祎代理部务,召集“读音统一会”。民国二年二月十五日,读音统一会开会:吴敬恒先生被选为正会长,王照为副会长。这个会开了三个月,争论很激烈,结果是制定了三十九个字母,——后来称为“注音字母”。字母的形式换了,于是前十年流行的拼音白话书报全不适用了。这副新的注音字母,中间又被搁置了六年,直到民国七年年底,教育部才正式颁布。颁布之后,政府和民间至今没有用这字母来编印拼音的书报。民国十一年,教育部颁布了国语统一筹备会制定的“注音字母书法体式”。民国十五年,国语统一筹备会发表了赵元任、钱玄同、刘复诸先生制定的“国语罗马字”。民国十七年,国民政府的大学院正式公布“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定为“国音字母第二式”。于是国音字母有了两种形式:一为用古字的注音字母,一为国语罗马字。在政府正式决定一种字母定为国音标准字母之前,大规模的编印拼音文字的书籍大概是不会有的事。

我们总括的观察这三十多年的音标文字运动,可以得几条结论。

第一,这三十多年的努力,还不曾得着一种公认为最适用的字母。王照的官话字母确有很多缺点,所以受声韵学者的轻视。注音字母还是承袭了王照的方法的缺点,虽然添了三个介音,可以“三拼”了,然而带鼻音韵尾的字还是沿用王照的老法子,没有把音素个别的分析出来。国语罗马字当然是一大进步,因为它在形式上采取了全国中学生都能认识的罗马字母,又在审音方面打破了两拼三拼的限制,使字母之数大减,而标音也更正确。国语罗马字的将来争点也许还在“声调”的标志问题。国语罗马字若拋弃了“声调”的标志,当然是最简易的字母。声调的标志,既然不完全根据于音理的自然,恐怕有“治丝而益棼之”的危险。依我们门外汉的看法,倒不如爽性不标声调,使现在的音标文字做将来废除四声的先锋,岂不更好?——这种评论已是题外的话了。总而言之,标准字母的不曾决定,阻碍了这三十多年的音标文字教育的进行。这是音标文字运动失败的一个根本原因。

第二,音标文字是必须替代汉字的,而那个时期(尤其是那个时期的前半期)主张音标文字的人都还不敢明目张胆的提倡用拼音文字来替代汉字。这完全是时代的关系,我们不能过于责备他们。汉文的权威太大了,太尊严了,那时最大胆的人也不敢公然主张废汉字,——其实他们就根本没有想到汉字是应该废的。最大胆的王照也得说:

今余私制此字母,纯为多数愚稚便利之计,非敢用之于读书临文。(《字母原序》)

劳乃宣说的更明白了:

中国六书之旨,广大精微,万古不能磨灭。简字(即字母)仅足为粗浅之用,其精深之义仍非用汉文不可。简字之于汉文,但能并行不悖,断不能稍有所妨。(《进呈简字谱录折》)

又说:

今请于简易识字学塾内附设此科。本塾正课仍以用学部课本教授汉字为主。简字仅为附属之科,专为不能识汉字者而设,与汉字正课并行不悖,两不相妨。盖资质不足以识千余汉字之人,本无识字之望,今令识此十数简字以代识字之用,乃增于能识汉字者之外,非分于能识汉字者之中也。(《请附设简字一科折》)

这样极端推崇汉字的人,他们提倡拼音文字,只是要为汉字添一种辅助工具,不是要革汉字的命。因为如此,所以桐城古文大家如吴汝纶、严复也可以赞成音标文字。吴汝纶游日本时,一面很钦羡日本的五十假名有统一语言的功用,一面却对日本学者说:

若文字之学,则中国故特胜,万国莫有能逮及之者!(《高田忠周古籀篇序》)

劳乃宣最能说明这种“两面心理”,他说:

字之为用,所以存其言之迹焉尔。……其体之繁简难易,……各有所宜。欲其高深渊雅,则不厌繁难;取其便利敏捷,则必求简易。(《中国速记字谱序》)

这种心理的基础观念是把社会分作两个阶级,一边是“我们”士大夫,一边是“他们”齐氓细民。“我们”是天生聪明睿智的,所以不妨用二三十年窗下苦功去学那“万国莫有能逮及之”的汉字汉文。“他们”是愚蠢的,是“资质不足以识千余汉字之人”,所以我们必须给他们一种求点知识的简易法门。“我们”不厌繁难,而“他们”必求简易。在这种心理状态之下,汉文汉字的尊严丝毫没有受打击,拼音文字不过是士大夫丢给老百姓的一点恩物,决没有代替汉文的希望。士大夫一面埋头学做那死文字,一面提倡拼音文字,是不会有多大热心的。老百姓也不会甘心学那士大夫不屑学的拼音文字,因为老百姓也曾相信“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宗教,如果他们要子弟读书识字,当然要他们能做八股,应科举,做状元宰相;他们决不会自居于“资质不足以识千余汉字”的阶级!所以提倡字母文字而没有废除汉字的决心,是不会成功的。这是音标文字运动失败的又一个根本原因。

第三,音标文字只可以用来写老百姓的活语言,而不能用来写士大夫的死文字。换句话说,拼音文字必须用“白话”做底子,拼音文学运动必须同时是白话文学运动。提倡拼音文字而不同时提倡白话文,是单有符号而无内容,那是必定失败的。王照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再三说他的字母是“专拼俗话”的,“万不可用此字母拼文词”。王照很明白的说,他的字母运动必须是一个“白话教育”的运动。但民国成立以来,政客官僚多从文士阶级出身,他们大都不感觉白话文的好处,也不感觉汉文的难学;至于当权的武人,他们虽然往往不认得几担大字,却因此最迷信汉文汉字,往往喜欢写大字,做歪诗。所以到了革命以后,大家反不重视那最大多数人的教育工具了!这班政客武人的心里好像这样想:我们不靠老百姓的力量,也居然可以革命,可见普及教育并不是必要的了!在革命的前夕,我们还看见教育家江谦在他的“小学教育改良刍议”里说:“初等小学前三年,非主用合声简字国语,则教育断无普及之望。”这是很大胆的喊声。“合声简字国语”即是用字母拼音的白话文。但革命之后,这种喊声反而销沉了。民国二年的“读音统一会”是一个文人学者的会议,他们大都是舍不得抛弃汉文汉字的;当时政府的领袖也不是重视民众教育的。据王照的记载:

蔡孑民原意专为白话教育计,绝非为读古书注音。……而……开会宗旨规程,……先定会名曰“读音统一”。读音云者,读旧书之音注也。既为读旧书之音注,自不得违音韵学家所命之字音,则多数人通用之语言自然被摒矣。……

正式开会之日,吴某(吴敬恒先生)登台演说,标出读书注音一大题目,于白话教育之义一字不提。……余(王照)登台演说造新字母原以拼白话为紧要主义,听者漠不为动,盖以其与会名不合,疑为题外之文也。(《书摘录官话字母原书各篇后》)

从拼官话的字母,退缩到读书注音的字母,这是绝大的退步。何况那注音的字母又还被教育部委托的学者搁置到六年之久方才公布呢?在那六年之中,北京有一班学者组织了一个国语研究会,成立于民国五年。他们注意之点是统一国语的问题,比那“读音统一”似乎进一步了;但他们的学者气味太重,他们不知道国语的统一决不是靠一两部读音字典做到的,所以他们的研究工作偏向于字母的形体,六千多汉字的注音,国音字典的编纂等项,这都是汉字注音的工作。他们完全忽略了“国语”是一种活的语言;他们不知道“统一国语”是承认一种活的语言,用它做教育与文学的工具,使全国的人渐渐都能用它说话、读书、作文。他们忽略了那活的语言,所以他们的国语统一工作只是汉字注音的工作,和国语统一无干,和白话教育也无干。这是那个音标文字运动失败的又一个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