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有多少动作?动作与动作之间相隔多少时间?设若都用长句,怎能表现得这样急速火炽呢!短句的效用如是,长句的效用自会想得出的。造句和选字一样,不是依着它们的本身的好坏定去取,而是应当就着所要表现的动作去决定。在一般的叙述中,长短相间总是有意思的,因它们足以使音节有变化,且使读者有缓一缓气的地方。短句太多,设无相当的事实与动作,便嫌紧促;长句太多,无论是说什么,总使人的注意力太吃苦,而且声调也缺乏抑扬之致。
在我们的言语中,既没有关系代名词,自然很难造出平匀美好的复句来。我们须记住这个,否则一味的把有关系代名词的短句全变成很长很长的形容词,一句中不知有多少个“的”,使人没法读下去了。在作翻译的时候,或者不得不如此;创作既是要尽量的发挥本国语言之美,便不应借用外国句法而把文字弄得不自然了。“自然”是最要紧的。写出来而不能读的便是不自然。打算要自然,第一要维持言语本来的美点,不作无谓的革新;第二不要多说废话及用套话,这是不作无聊的装饰。
写完几句,高声的读一遍,是最有益处的事。
(四)节段:一节是一句的扩大。在散文中,有时非一气读下七八句去不能得个清楚的观念。分节的功用,那么,就是在叙述程序中指明思路的变化。思想设若能有形体,节段便是那个形体。分段清楚、合适,对于思想的明晰是大有帮助的。
在小说里,分节是比较容易的,因为既是叙述事实与行动,事实与行动本身便有起落首尾。难处是在一节的律动能否帮助这一段事实与行动,恰当的,生动的,使文字与所叙述的相得益彰,如有声电影中的配乐。严重的一段事实,而用了轻飘的一段文字,便是失败。一段文字的律动音节是能代事实道出感情的,如音乐然。
(五)对话:对话是小说中最自然的部分。在描写风景人物时,我们还可以有时候用些生字或造些复杂的句子;对话用不着这些。对话必须用日常生活中的言语;这是个怎样说的问题,要把顶平凡的话调动得生动有力。我们应当与小说中的人物十分熟识,要说什么必与时机相合,怎样说必与人格相合。顶聪明的句子用在不适当的时节,或出于不相合的人物口中,便是作者自己说话。顶普通的句子用在合适的地方,便足以显露出人格来。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最应注意的。老看着你的人物,记住他们的性格,好使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话。学生说学生的话,先生说先生的话,什么样的学生与先生又说什么样的话。看着他的环境与动作,他在哪里和干些什么,好使他在某时某地说什么。对话是小说中许多图像的联接物,不是演说。对话不只是小说中应有这么一项而已,而是要在谈话里发出文学的效果;不仅要过得去,还要真实,对典型真实,对个人真实。
一般的说,对话须简短。一个人滔滔不绝的说,总缺乏戏剧的力量。即使非长篇大论的独唱不可,亦须以说话的神气,手势,及听者的神色等来调剂,使不至冗长沉闷。一个人说话,即使是很长,另一人时时插话或发问,也足以使人感到真像听着二人谈话,不至于像听留声机片。答话不必一定直答所问,或旁引,或反诘,都能使谈话略有变化。心中有事的人往往所答非所问,急于道出自己的忧虑,或不及说完一语而为感情所阻断。总之,对话须力求像日常谈话,于谈话中露出感情,不可一问一答,平板如文明戏的对口。
善于运用对话的,能将不必要的事在谈话中附带说出,不必另行叙述。这样往往比另作详细陈述更有力量,而且经济。形容一段事,能一半叙述,一半用对话说出,就显着有变化。譬若甲托乙去办一件事,乙办了之后,来对甲报告,反比另写乙办事的经过较为有力。事情由口中说出,能给事实一些强烈的感情与色彩。能利用这个,则可以免去许多无意味的描写,而且老教谈话有事实上的根据——要不说空话,必须使事实成为对话资料的一部分。
风格:风格是什么?暂且不提。小说当具怎样的风格?也很难规定。我们只提出几点,作为一般的参考:
(一)无论说什么,必须真诚,不许为炫弄学问而说。典故与学识往往是文字的累赘。
(二)晦涩是致命伤,小说的文字须于清浅中取得描写的力量。Meredith(梅雷迪思)每每写出使人难解的句子,虽然他的天才在别的方面足以补救这个毛病,但究竟不是最好的办法。
(三)风格不是由字句的堆砌而来的,它是心灵的音乐。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仇敌。”是的,好的文字是由心中炼制出来的;多用些泛泛的形容字或生僻字去敷衍,不会有美好的风格。
(四)风格的有无是绝对的,所以不应去摹仿别人。风格与其说是文字的特异,还不如说是思想的力量。思想清楚,才能有清楚的文字。逐字逐句的去摹写,只学了文字,而没有思想作基础,当然不会讨好。先求清楚,想得周密,写得明白;能清楚而天才不足以创出特异的风格,仍不失为清楚;不能清楚,便一切无望。
“幽默”的危险
这里所说的危险,不是“幽默”足以祸国殃民的那一套。
最容易利用的幽默技巧是摆弄文字,“岂有此埋”代替了“岂有此理”,“莫名其妙”会变成了“莫名其土地堂”;还有什么故意把字用在错地方,或有趣的写个白字,或将成语颠倒过来用,或把诗句改换上一两个字,或巧弄双关语……都是想在文字里找出缝子,使人开开心,露露自家的聪明。这种手段并不怎么大逆不道,不过它显然的是专在字面上用工夫,所以往往有些油腔滑调;而油腔滑调正是一般人所谓的“幽默”,也就是正人君子所以为理当诛伐的。这个,可也不是这里所要说的。
假若“幽默”也会有等级的话,摆弄文字是初级的,浮浅的;它的确抓到了引人发笑的方法,可是工夫都放在调动文字上,并没有更深的意义,油腔滑调乃必不可免。这种方法若使得巧妙一些,便可以把很不好开口说的事说得文雅一些,“雀入大水化为蛤”一变成“雀入大蛤化为水”仿佛就在一群老翰林面前也大可以讲讲的。虽然这种办法不永远与狎亵相通,可是要把狎亵弄成雅俗共赏,这的确是个好方法。这就该说到狎亵了:我们花钱去听相声,去听小曲;我们当正经话已说完而不便都正襟危坐的时候,不知怎么便说起不大好意思的笑话来了。相声,小曲,和不大好意思的笑话,都是整批的贩卖狎亵,而大家也觉得“幽默”了一下。在幽默的文艺里,如Aristophanes,如Rabelais,如Boccaccio,都大大方方的写出后人得用××印出来的事儿。据批评家看呢,有的以为这种粗莽爽利的写法适足以表示出写家的大方不拘,无论怎样也比那扭扭捏捏的暗示强,暗透消息是最不健康的。(或者《西厢记》与《红楼梦》比《金瓶梅》更能害人吧?)有的可就说,这种粗糙的东西,也该划入低级幽默,实无足取。这个,且当个悬案放在这里,它有无危险,是高是低,随它去吧;这又不是这里所要说的。
来到正文。我所要说的,是我自己体验出的一点道理:
幽默的人,据说,会郑重的去思索,而不会郑重的写出来;他老要嘻嘻哈哈。假若这是真的,幽默写家便只能写实,而不能浪漫。不能浪漫,在这高谈意识正确,与希望革命一下子就成功的时期,便颇糟心。那意识正确的战士,因为希望革命一下子成功,会把英雄真写成个英雄,从里到外都白热化,一点也不含糊,像块精金。一个幽默的人,反之,从整部人类史中,从全世界上,找不出这么块精金来;他若看见一位战士为督战而踢了同志两脚,似乎便有点可笑;一笑可就泄了气。幽默真是要不得的!
浪漫的人会悲观,也会乐观;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的领悟是人生的矛盾——想用七尺之躯,战胜一切,结果却只躺在不很体面的木匣里,像颗大谷粒似的埋在地下。他真爱人爱物,可是人生这笔大账,他算得也特别清楚。笑吧,明天你死。于是,他有点像小孩似的,明知顽皮就得挨打,可是还不能不顽皮。因此,他有时候可爱,有时候讨人嫌;在革命期间,他总是讨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与战士视如眼中钉,非砍了头不解气。多么危险。
顽皮,他可是不会扯谎。他怎么笑别人也怎么笑自己。Ra-belais,当惹起教会的厌恶而想架火烧死他的时候,说:不用再添火了,我已经够热的了。他爱生命,不肯以身殉道,也就这么不折不扣的说出来。周作人(知堂)先生的博学,谁不知道呢,可是在《秉烛谈序言》中,他说:“今日翻看唱经堂杜诗解——说也惭愧,我不曾读过全唐诗,唐人专集在书架上是有数十部,却都没有好好的看过,所有一点知识只出于选本,而且又不是什么好本子,实在无非是《唐诗三百首》之类,唱经之不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说了,但这正是事实……”在周先生的文章里,像这样的坦白陈述,还有许许多多。一个有幽默之感的人总扭不过去“这是事实”,他不会鼓着腮充胖子。大概是那位鬼气森森的爱兰·坡吧,专爱引证些拉丁或法文的句子,其实他并没读过原书,而是看到别人引证,他便偷偷的拉过来,充充胖子。这并不是说,浪漫者都不诚实,不过他把自己一滴眼泪都视如珍宝,那么,假充胖子也许是不可免的,他唯恐泄了气。幽默的人呢,不,不这样,他不怕泄气,只求心中好过。这么一来,他可就被人视为小丑,永远欠着点严重,不懂得什么叫作激起革命情绪。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