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半载有余。魏生渐渐黄瘦,肌肤销铄,饮食日减。夜间偏觉健旺,无奈日里倦怠,只想就枕。服生见其如此模样,叩其染病之故。魏生坚不肯吐。服生只得对他父亲说知。魏公到楼上看了儿子,大惊,乃取镜子教儿自家照看魏生自睹尫羸之状,亦觉骇然。魏公劝儿回家调理,儿子那里肯回。乃请医切脉,用药调理。是夜,二仙又来。魏生述容颜黄瘦,父亲要搬回之语。洞宾道:“凡人成仙,脱胎换骨,定然先将俗肌消尽,然后重换仙体。此非肉眼所知也。”魏生由此不疑,连药也不肯吃。
再过数日,看看一丝两气。魏公着了忙,自携铺盖,往楼上守着儿子同宿。到夜半,儿子向着床里说鬼话。魏公叫唤不醒。连隔房服道勤都起身来看。只见魏生口里说:“二位师父怕怎的!不要去!”伸出手来,一把扯住,却扯了父亲。魏公双眼流泪,叫:“我儿!你病势十死一生,兀自不肯实说!那二位师父是何人?想是邪魅。”魏生道:“是两个仙人来度我的,不是邪魅。”魏公见儿沉重,不管他肯不肯,雇了一乘小轿,抬回家去将息。儿子道:“仙人与我紫金杯、 白玉壶,在书柜里,与我检好。”开柜看时,那是紫金白玉,都是黄泥白泥捻就的。魏公道:“我儿,眼见得不是仙人,是邪魅了!”魏生恰才心慌。只得将庙中初遇纯阳,后遇仙姑,始末叙了一遍。魏公大惊。一面教妈妈收拾净房,服侍儿子养病,一面出门访问个祛妖的法师。
走不多步,恰好一个法师,手中拿着法环,摇将过来,朝着打个问讯。魏公连忙答礼,问道:“师父何来?”这法师说道:“弟子是湖广武当山张三丰老爷的徒弟,姓裴,法名守正。传得五雷法,普救人世。因见宅上有妖气,故特动问。”
魏公听得说话有些来历,慌忙请法师到里面客位里坐。茶毕,就把儿子的事,备细说与裴法师知道。裴道说:“令郎今在何处?”魏公就邀裴法师进到房里看魏生。裴道一见魏生,就与魏公说:“令郎却被两个雌雄妖精迷了。若再过旬日不治,这命休了。”魏公听说,慌忙下拜,说道:“万望师父慈悲,垂救犬子则个!永不敢忘!”裴法师说:“我今晚就与你拿这精怪。”魏公说:“如此甚好!或是要甚东西,吾师说来,小人好去治办。”裴守正说:“要一付熟三牲和酒果,五雷纸马,香烛,朱砂,黄纸之类。”吩咐毕,又道:“暂且别去,晚上过来。”魏公送裴道出门,嘱道:“晚上准望光降。”裴法师道:“不必说。”照旧又来街上,摇着法环而去。魏公慌忙买办合用物件,都齐备了,只等裴法师来捉鬼。
到晚,裴法师来了。魏公接着法师,说: “东西俱已完备,不知要摆在那里?”裴道说:“就摆在令郎房里。”抬两张桌子进去,摆下三牲福物,烧起香来。裴道戴上法冠,穿领法衣,仗着剑,步起罡来,念动咒诀,把朱砂书起符来,正要烧这符去,只见这符都是水湿的,烧不着。裴法师骂道: “畜生,不得无礼!”把剑望空中斫将去。这口剑被妖精接着,拿去悬空钉在屋中间,动也动不得。裴道心里慌张,把平生的法术都使出来,一些也不灵。魏公看着裴道,说:“师父头上戴的道冠那里去了?”裴道说:“我不曾除下,如何便没了?又是作怪!”连忙使人去寻,只见门外有个尿桶,这道冠儿浮在尿桶面上。捞得起来时,烂臭,如何戴得在头上!裴道说:“这精怪妖气太盛,我的法术敌他不过。你自别作计较。”
魏公见说,心里虽是烦恼,免不得把福物收了,请裴道来堂前散福,吃了酒饭。夜又深了,就留裴道在家安歇。彼此俱不欢喜。裴道也闷闷的,自去侧房里脱了衣服睡。才要合眼,只见三四个黄衣力士,打四五十斤一块石板,压在裴道身上。口里说:“谢贼道的好法!”裴道压得动身不得,气也透不转,慌了,只得叫道:“有鬼,救人!救人!”原来魏公家里人正收拾未了,还不曾睡。听得裴道叫响,魏公与家人拿着灯火,走进房来。看裴道时,见裴道被块青石板压在身上,动不得。两三个人慌忙扛去这块石板,救起裴道来。将姜汤灌了一回,东方已明,裴道也醒了。裴道梳洗已毕,又吃些早粥,辞了魏公自去,不在话下。魏公见这模样,夫妻两个,泪不曾干,也没奈何。
次日,表兄服道勤来看魏生。魏公与服生备说夜来裴道着鬼之事,“怎生是好?”服生说道:“本庙华光菩萨最灵感,原在庙里被精了。我们备些福物,做道疏文烧了,神道正必胜邪,或可救得。”服生与同会李林等说了,这些会友个个爱惜魏生,争出分子,备办福物,香烛纸马,酒果,摆列在神道面前,与魏公拜献,就把疏文宣读:
惟神正气摄乎山川,善恶不爽; 威灵布于寰宇,祸福无私。今魏宇者,读书本庙,祸被物精。男女不分,夤夜欢娱于一席; 阴阳无间,晨昏耽乐于两情。苟且相交,不顾逾墙之戒,无媒而合,自同钻穴之污。先假纯阳,比顽不已; 后托何氏,淫乐无休。致使魏生形神摇乱,全无清爽之期; 心志飞扬,已失永长之道。或月怪,或花妖,殛之以灭其迹; 或山精,或木魅,祛之使屏其形。阳伸阴屈,物泰民安,万众皆钦,惟神是祷!李林等拜疏。
疏文念毕,烧化了纸,就在庙里散福。众人因论吕洞宾、何仙姑之事。李林道: “忠清巷新建一座纯阳庵,我们明早同去拈香,通陈此事。倘然吕仙有灵,必然震怒。”众人齐声道好。次日,同会十人,不约而齐,都到纯阳祖师面前,拈香拜祷。转来回复了魏公。
从此夜为始,魏生渐觉清爽。但元神不能骤复。魏公心下已有三分欢喜。过了数日,自备三牲祭礼,往华光庙,一则赛愿,二则保福。众友闻知,都来陪他拜神。拜毕化纸,只见魏公双眸紧闭,大踏步向供桌上坐了,端然不动。叫道:“魏则优,你儿子的性命,亏我救了。我乃五显灵官是也!”众人知华光菩萨附体,都来参拜。叩问:“魏宇所患何等妖精?神力如何救拔?病体几时方能全妥?”魏公口里又说道:“这二妖,乃是多年的龟精,一雌一雄,惯迷惑少年男女。吾神访得真了,先差部下去拿他。二妖神通广大,反为所败。吾神亲往收捕,他兀自假冒吕洞宾、何仙姑名色,抗拒不服。大战百合,不分胜败。恰好洞宾、仙姑亦知此情,奏闻玉帝,命神将天兵下界。真仙既到,伪者自不能敌。二妖逃走,去乌江孟子河里去躲。吾神将火轮去烧得出来。又与交战,被洞宾先生飞剑斩了雄的龟精,雌的直驱在北海水阴中受苦,永不赦出。吾神与洞宾、仙姑奏复上帝。上帝要并治汝子迷惑之罪。吾神奏道:‘ 他是年幼书生,一时被惑,父母朋友,俱悔过求忏。况此生后有功名,可以恕之。’ 上帝方准免罚。你看我的袍袖,都战裂了。那雄龟精的腹壳,被吾神劈来,埋于后园碧桃树下。你若要儿子速愈,可取此壳煎膏,用酒服之,便愈也。”说罢,魏公跌倒在地下。
众人扶起,唤醒,问他时,魏公并不晓得菩萨附体一事。众人向魏公说这备细。魏公惊异,就神帐中看神道袍袖,果然裂开。往后园碧桃树下,掘起浮土,见一龟板,约有三尺之长,犹带血肉,魏公取归,煎膏入酒,与魏生吃。一日三服。比及膏完,病已痊愈。于是父子往华光庙祭赛,与神道换袍,又往纯阳庵烧香。
后魏宇果中科甲。有诗为证:
真妄由来本自心,神仙岂肯蹈邪淫!
人心不被邪淫惑,眼底蓬莱便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