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娘归房,房中尚有余光,还未点灯。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子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小人自来寻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唧唧哝哝地讲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水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麒麟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见有人来,务能地挣囗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转过溜水桥边,不见了那汉子。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子疑那汉子躲匿在内,步进看时,见一个白须老者,端坐于土床之上,在那里诵经。怎生模样:
眼如迷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定是山中社长。
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身施礼。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何经?”老者道: “《天皇救苦经》。”公子道:“诵它有甚好处?”老者道:“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荡烟尘,救民于涂炭。”公子听得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欢喜。公子又问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公子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公子问其缘故。老者请公子上坐,自己旁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聚集喽啰,打家劫舍,扰害汾潞地方。一个叫作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作着地滚周进,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强人吩咐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身客人,不足为惧。’有个千里脚陈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扎。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者何以知之?”老者道:“老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公子谢道:“承教了。”绰棒起身,依先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挨身而入。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里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公子出其不意,将铁棒照脑后一下,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老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复两棍,都结果了性命。京娘大惊,急救不及,问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唬得面如土色道:“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扎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
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旁边。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发迹,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子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犹未毕,草荒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搠。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棒架住。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棒,喝声“着”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 “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是:
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喽啰。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手提长枪,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公子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二十余合,林子内喽啰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子一棒打倒。众喽啰发声喊,都落荒乱跑。公子再复一棒,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喽啰,簇拥过赤松林了。公子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喽啰见公子追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喽啰内有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交手,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
公子催马快行。约行四十余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戴住辔头,欲要扶京娘下马上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地安排炊爨,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兄见家家闭户,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地去敲它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子慌忙跨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地叫:“噤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客人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是远方客人,烦婆婆说明则个!”婆婆道:“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个干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旁,打听消息则个。”婆婆道:“仔细!有现成馍馍,烧口热水,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说出了‘千里步行’,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遂大踏步奔出路头。心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聒聒地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人积威之下,谁敢辨个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肉,热酒热饭,只顾搬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余对枪刀棍棒,摆在前导,到了店门,一齐跪下。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三五十喽啰,十来乘车辆簇拥。
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人出入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她到介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张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子一棒打翻。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子腾步到空阔处,与强人放对。计上十余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棒望脑后劈下,打作个肉粑。可怜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