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晚,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廨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住。我自教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奴受罪也够了。若不要她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许多事。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作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廨舍里,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免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
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叫作佛郎,年方七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日,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便道:“我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庆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什么。”庆奴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苦你,莫苦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巾捉住佛郎,扑番在床上,便去一勒。那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
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我坏了你,怎恁地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儿,漾开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她和张彬走了,孩儿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要一文看也没有,却是如何计结?”簌簌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乡之鬼!”庆奴道:“不要烦恼,我有钱。”张彬道: “在那里?”庆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张彬道:“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极无奈。但得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做不得经纪。归乡去投奔亲戚又不着。一夏衣裳着汗,到秋来都破了。再归行在来,于计押番门首过。其时是秋深天气,濛濛的雨下,计安在门前立地。周三见了便唱个喏。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做什么。周三道:“打这里过,见丈人,唱个喏。”计安见他身上褴褛,动了个恻隐之心。便道: “入来,请你吃碗酒了去。”当时只好休引那厮,却没甚事。千不合,万不合,教入来吃酒,却教计押番:一种是死,死之太苦;一种是亡,亡之太屈!
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老婆道:“没事引他来做甚?”周三见了丈母,唱了诺,道: “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经纪,投远亲不着。姐姐安乐?”计安道: “休说!自你去之后,又讨头脑不着。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年,却又理会。”便教浑家暖将酒来,与周三吃。吃罢,没甚事,周三谢了自去。天色却晚,有一两点雨下。周三道:“也罪过,他留我吃酒!却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讨得这场烦恼。”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是怎地好?深秋来到,这一冬如何过得?”
自古人极计生,蓦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门。那老夫妻两个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个东西,把来过冬。”那条路却静,不甚热闹。走回来等了一歇,掇开门闪身入去,随手关了。仔细听时,只听得押番娘道:“关得门户好,前面响。”押番道:“撑打得好。”浑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看。周三听得,道:“苦也,起来捉住我,却不利害!”去那灶头边摸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头脑,走出房门看时,周三让他过一步,劈脑后便剁。觉得衬手,劈然倒地,命归泉世。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来杀了。”不则声,走上床,揭开帐子,把押番娘杀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有的细软包裹都收拾了。碌乱了半夜,周三背了包裹,倒拽上门。迤逦出北关门。
且说天色已晓,人家都开门。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邻舍道:“莫是睡杀了也?”隔门叫唤不应。推那门时,随手而开。只见那中门里计押番死尸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应。走入房看时,只见床上血浸着那死尸,箱笼都开了。众人都道:“不是别人,是戚青这厮,每日醉了来骂,便要杀他。今日真个做出来!”即时经由所属,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来历,一条索缚将去。和邻舍解上临安府。府主见报杀人公事,即时升厅,押那戚青至面前,便问:“有请官身,辄敢禁城内杀命掠财!”戚青初时辩说;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说不得。结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请官身,禁城内图财杀人,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刀过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
戚青枉吃了一刀。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只恁地休,却没有天理!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
且说周三迤逦取路,直到镇江府,讨个客店歇了。没事出来闲走一遭。觉道肚中有些饥,就这里买些酒吃。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
酝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入去时,酒保唱了喏。问了升数,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两盏,只见一个人,头顶着厮锣,入来阁儿前,道个万福。周三抬头一看,当时两个都吃一惊。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却在这里?”便教来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盏来,便道:“你家中说卖你官员人家,如今却如何恁地?”庆奴见说,泪下数行。但见:
几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真珠落线头。
道:“你被休之后,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罚我厨下打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万千辛苦。”周三道:“却如何流落到此?”庆奴道:“实不相瞒。后来与本府虞候两个有事,小官人撞见,要说与他爹爹,因此把来勒杀了。没计奈何,逃走在此。那厮却又害病在店中。解当使尽,因此我便出来赚几钱盘缠。今日天与之幸,撞见你。吃了酒,我和你同归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须不去。”庆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那里是教周三去,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有诗为证:
日暮迎来香阁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
当时两个同到店中,甚是说得着。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干颡,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气,死了。两个正是推门入柏,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个依旧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我自寻些道路,赚得钱来使。”庆奴道: “怎么恁地说。当初是没计奈何,做此道路。”自此两个恩情,便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忽一日,庆奴道:“我自离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娘。‘大虫恶杀不吃儿’。”周三道:“好却好,只是我和你归去不得。”庆奴问:“怎地?”周三却待说,又忍了。当时只不说便休,千不合,万不合,说出来,分明似飞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庆奴务要问个备细。周三道:“实不相瞒。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杀了,却走在这里,如何归去得!”庆奴见说,大哭起来,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来杀了?”周三道: “住住!我不合杀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杀小官人和张彬,大家是死的。”庆奴沉吟半晌,无言抵对。
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周三忽然害着病,起床不得。身边有些钱物,又都使尽。庆奴看着周三道:“家中没柴米,却是如何?你却不要嗔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旧去卖唱几时。等你好了,却又理会。”周三无计可施,只得应允。自从出去赶趁,每日赚得几贯钱来,便无话说。有时赚不得来,周三那厮便骂:“你都是又喜欢汉子,贴了他!”不由分说。若赚不来,庆奴只得去到处熟酒店里柜头上,借几贯归家。赚得来便还他。
一日,却是深冬天气,下雪起来,庆奴立在危楼上,倚着阑干立地,只见三四个客人上楼来吃酒。庆奴道:“好大雪,晚间没钱归去,那厮又骂。且喜那三四客人来饮酒。我且胡乱去卖一卖。”便去揭开帘儿,打个照面。庆奴只叫得“苦也!”不是别人,却是宅中当值的。叫一声:“庆奴,你好做作,却在这里!”唬得庆奴不敢则声,原来宅中下状,得知道走过镇江,便差宅中一个当值厮赶着做公的来捉。便问张彬在那里。庆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却和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来杀了,却在此撞见,同做一处。”当日酒也吃不成,即时缚了庆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缚了,解来府中,尽情勘结,两个各自认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内有戚青屈死,别作施行。周三不合图财杀害外父外母,庆奴不合因奸杀害两条性命,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犯由前引,棍棒后随,前街后巷,这番过后几时回?把眼睁开,今日始知天报近。
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道不得个: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论此事,道计押番钓了金鳗,那时金鳗在竹篮中,开口原说道:“你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只合计押番夫妻偿命,如何又连累周三、张彬、戚青等许多人?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该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鳗作个引头。连这金鳗说话,金明池执掌,未知虚实,总是个凶妖之先兆。计安既知其异,便不该带回家中,以致害它性命。大凡物之异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诗为证:
李救朱蛇得美姝,孙医龙子获奇书。
劝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