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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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选定了一种职业

在惜别时,巴吉斯先生一点也不比别人少些遗憾。皮果提,还有她娘家所有的人,都为我们的离开由衷地伤感。在一段时间里,我们没说一句话,斯梯福兹也很沉默。我一心在想何时能再访旧地,那时我和他们又会有些什么变化。善于调节情绪的斯梯福兹总算快活了起来,话也多了。我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我姨奶奶寄来的。”“她说些什么呢?”“嘿,她提醒我,”我说道,“我这次出门旅行应当处处留心,也要动脑筋想想。”

“你当然已经这么做了?”“实际上,我不能说我已经刻意这么做了。对你说实话吧,我怕我都把这事忘了。”

“关于选择职业的问题,姨奶奶有什么看法呢?”斯梯福兹看着我手中的信说道,“她有什么意见吗?”“啊,是的,”我说道,“她问我是否愿意做代诉人。你觉得怎么样?”“哦,我不知道,”斯梯福兹无所谓地答道,“我想,干那行和干什么别的并没有区别呀。”“代诉人是什么呀,斯梯福兹?”我问道。

“嗬,这是一种修道院的辩护士。”斯梯福兹答道。“不过辩护士和代诉人不是一回事吧?”我问道,因为我有点糊涂了。“不一样,”斯梯福兹答道,“代诉人雇用辩护士,双方都得到丰厚的酬金,一起形成了一个严密而有力量的小团体。我劝你做这个,大卫。”我对姨奶奶的意见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她把这问题交给我自行决定。我坚定了这么做的决心。然后,我又告诉斯梯福兹说我姨奶奶在城里等我,她已在一个她常住的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了。她选定的这家旅馆有一道石头台阶,屋顶还有扇便门,因为姨奶奶坚信:伦敦随时有被烧掉的可能。我们一路好不快活,一直谈着这件事,遥想我做代诉人的远景。我们到达旅行的终点后,他就回家去了,并约定后天来看我。我乘车去了姨奶奶住的地方,她尚未就寝。姨奶奶拥抱我时便哭了起来,又强装笑脸说如果我那可怜的母亲还在世,无疑,那傻兮兮的小人儿也会落泪的。“特洛,”她说道,“你觉得那个做代诉人的计划怎么样?你想过没有?”“我想了很多,亲爱的姨奶奶,我的确喜欢这计划。”“好!”姨奶奶说道,“这可真让人高兴!”“我只有一个问题,姨奶奶。”

“只管说吧,特洛。”她忙说道。“嗯,姨奶奶,据我所知,这是种名额受限的职业,我投身于此要不要花很多钱呢?”

“为了你能签约学习,”姨奶奶答道,“要1000英镑。”“亲爱的姨奶奶,”我把椅子朝她挪近了点说道,“就是这点让我不安,这可是一大笔钱呀。你已经为我受教育花费了许多,而且在各方面都尽可能好地照顾我。一定有一些既可有出息又毋需破费钱的路可行,你不认为去试试那些方法更好吗?你能肯定你出得起那么多钱,而且这样是对的吗?我真希望您能好好想想,您能肯定吗?”

姨奶奶把面包吃下,不断打量我,然后把杯子放到火炉架上,把手交叉放在卷起的长袍下摆上,答道:“特洛,我的孩子,如果我平生有什么目的,那就是要尽力使你成为一个善良、明理、快乐的人。我一心这么做,狄克也是这样的。我真希望我所认识的人能听听狄克就这问题所说的话。他这番话令人吃惊,可是除了我,没人知道这人有多聪明!”

她停了一下,把我的手放到她的两手中,又继续说道:

“特洛,回忆往事是没什么益处的,除非对现在有什么作用。也许我和你那可怜的父亲应当成为更好的朋友;也许,我也应和你那可怜的娃娃母亲成为更好的朋友。当你满身灰土,以一个疲于奔命的逃跑出走的孩子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那么想了。从那时起直到现在,特洛,你永远是我的一种光荣,一种骄傲,一种快乐。我对我的财产没什么别的想法,至少,我对我的财产没有什么别的主张。你是我领养的孩子,在我这把年纪,只要你是一个有爱心的孩子,能容忍我的古怪想法,对一个以前没得到应有的快乐和安慰的老太婆,你所能做的可比那老太婆能为你做的要多得多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姨奶奶讲她的过去。她的镇静态度让人感到她的大度,正是这种大度使我对她更加敬重、爱戴了。

在就寝前,我们在火炉前谈了很久。我的卧室和姨奶奶的卧室在同一层楼上。那天晚上,她一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车或运菜车的声音,就去敲我的门,并问:“你听见消防车的声音了吗?”所以我不免受到些惊扰,但在将近早晨时,她睡得安稳些了,也让我睡得安稳了。

近中午时,我们动身去博士院里的斯宾罗—约金斯事务所。关于伦敦,姨奶奶持有另一种概括性的意见,她认为见到的每个人都是扒手,所以她把钱袋交给我替她拿。

在舰船街我们停留了一下,然后我们去拉盖特山和圣保罗教堂。经过拉盖特山时,我发现姨奶奶加快了步子,显得神色慌张。同时,我还看到一个表情阴沉、衣衫不整的汉子跟在我们后面,近得可以碰到她。

“特洛!亲爱的特洛!”姨奶奶抓住我的胳膊惊恐万分地低声叫道,“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慌,”我说道,“没什么好怕的。走进一家商店去,我马上把这家伙赶走。”

“不,不,孩子!”她马上说道,“千万别对他说什么。我求求你,我命令你。”

“哎呀,姨奶奶!”我说道,“他不过是个乞丐罢了。”“你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姨奶奶答道,“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这么说着,来到一个前面无人的门口停下,他也停了下来。

“别看他!”姨奶奶说道,“去帮我叫辆车,我亲爱的,然后到圣保罗教堂等我。”

“等你?”我重复道。“是的,”姨奶奶答道,“我必须一个人走,我必须和他一起走。”“和他,姨奶奶?和这个人?”“我头脑清醒,”她答道,“我对你说,我必须。去帮我叫辆车吧!”虽然我很惊诧,但我知道我不能违抗这一严厉的命令。我跑了几步,叫了一辆经过的空车。我几乎还来不及放下踏板,我姨奶奶就一下跳进了车厢,那人也跟了进去。她那么焦急地向我摆手,要我走开。我转身时,听见她对车夫说:“随便去什么地方!就这么不停地走!”马车立刻从我身边经过,往山上驰去。

狄克先生告诉我的事曾被我当作他的幻觉,但现在又涌上心头。这人就是狄克先生神秘地提到的那个人,不过他在我姨奶奶身上得到的把柄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一点都想象不出。在教堂的院子里,我等了半个小时,这才看见马车回来了。车夫在我身边停下车,车里只坐着姨奶奶。

她还很激动,无法进行我们的拜访。她只说道:“我亲爱的孩子,永远别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也永远别提到它。”直到她完全恢复了镇静。她把钱袋交给我让我付车钱时,我发现所有的金几尼都没了,只剩下一些零钱。

一道低低的拱廊通向博士院。我们从院前的街市上往前走,经过几处沉沉院落和几条窄窄通道,我们来到斯宾罗—约金斯事务所。在前廊里,有三四个文书在忙着抄写。其中一个又干又瘦,头上褐色的假发硬硬的,他起身迎接我姨奶奶,把我们带进斯宾罗先生的房间。

在斯宾罗先生到来前,我趁机向四处打量。屋里的器具陈设都是旧式的,蒙满了尘垢,书桌上的丝绒布已完全褪了色,灰暗得像个老乞丐,桌上有许许多多卷宗。我觉得,这一切看起来无比宝贵,使我对代诉人这一职业十分满意。我正怀着越来越强的好感检阅这些及类似的东西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斯宾罗先生穿着镶白边的黑袍匆匆走入,边走边摘下帽子。

他是个小个子的人,淡黄色的头发,脚登上乘的靴子,白领饰和衬衣领也浆得硬得不能再硬。他的衣着整洁,在那卷过的胡子上也花了番心思。他的装束是如此周全和僵硬,看上去他几乎无法弯下腰了。

我由姨奶奶介绍后,受到很礼貌的接待。他当时说道:

“原来,科波菲尔先生想加入我们这行?我前几天有幸会见特洛伍德小姐,我无意间言及,这里尚有一空缺。特洛伍德小姐谈到她有一个甥孙,并说希望他能求得这一体面职业。”

我鞠了一躬,以示承认,并说姨奶奶曾对我说到有这么一个机会,认为我会愿意一试。我觉得我很愿意,所以马上就接受了这提议。在我对这职业有更进一步了解之前,我不能肯定地说我会喜欢它。我认为在我决定正式从事这职业前,我应当试试,看我能不能真正喜欢它。

“哦,当然!当然!”斯宾罗先生说道,“我们的规定一向是一个月试用期。我有一个合作人,约金斯先生。”

“押金,先生,”我说道,“是1000英镑吗?”

“连印花在内,押金是1000英镑。”斯宾罗先生说道,“我曾对特洛伍德小姐提及过,我本不把金钱看得多重,我想世人很少能在这点上超过我。但约金斯先生在这类问题上有他的看法,所以我不能不尊重约金斯先生的看法。简言之,约金斯先生认为1000英镑还差得远呢。”

当时讲定,我可以在任意某天开始我那个月的试用期,姨奶奶不用留在城里,试用期满也不必再来,因为契约可以毫不费事地送到家由她签字。当我们讲到这里时,斯宾罗先生便提议当时就带我去法庭,好让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斯宾罗先生领我走过一个铺了石板路的院子,院子周围是些简朴的砖房。我们走进一间令我想起礼堂的沉闷房间,这房间的前一部分用栏杆隔着。在一个马蹄形高台两边,坐着许多穿红袍、戴灰色假发的绅士,他们的座位都是那种老式的客厅用椅,很舒适。在那马蹄形拱端,有一张讲台样的小桌,一位老先生坐在那儿,眼睛微闭。如果我是在鸟巢中见到他,我准会把他当作猫头鹰,可我听说他还是审判长呢。

这地方的梦幻气氛令我很满意,我告诉斯宾罗先生说看这一次就够了,于是我们和姨奶奶会合。

“我亲爱的,”她说道,“特洛,阿德尔菲有一套带家具的律师公寓出租,一定会很合你的意。”这番开场白后,她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从报上仔细剪下的广告。广告上说,在阿德尔菲的白金汉街,有一套舒适精质的律师公寓出租,可立即迁入,房租低廉。

“哈,太合适了,姨奶奶!”我说道。“那就快点吧,”姨奶奶说着又把头巾戴上,“我们去看看。”我们出发了,去见那幢房子的主人克鲁普太太。我们把门铃按了三四次,她终于出现了。这是一个大块头的胖女人,她穿的紫花布长袍下加了许多丝绒荷叶边。

“请让我们看看你的律师公寓吧,太太。”姨奶奶说道。“是这位先生要住吗?”克鲁普太太一边在口袋里摸索钥匙一边说道。“是的。”姨奶奶说道。“那可是一套很精致的房间呢!”克鲁普太太说道。于是我们走上楼去。

这套房间在最上面的一层楼上,房中有一条不大能看见东西的幽暗过道,有一间什么东西也看不见的食品储藏室,有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家具很旧,但对我来说也可以了,而且窗外就是河。我对那地方很满意,姨奶奶与房东签下了合同。

回去的路上,姨奶奶告诉我,她确信我现在要过的生活将使我变得坚定和自信,这两种品质正是我目前缺乏的。第二天,我写了一封长信给爱妮丝,说了要取行李的事,也谈到我新近旅行的事,信由姨奶奶第二天回去时带给她。姨奶奶留下很多钱,供我在试用期的一个月内应付一切可能的开销。我送她坐上去多佛的马车,珍妮坐在她旁边。马车走后,我向阿德尔菲广场转过身来,玩味着把我带回上层来的这幸运的转变。

衣服口袋里揣着我住处的钥匙,我就这样在城里游来荡去,好不快活。我知道我能约任何人上我这里来,也确信只要我觉得在这里没什么不便,任何人也都会觉得没什么不便。这一切都很叫人高兴,不过,有时也很寂寞。

但是,当天气渐转暖时,生活也似乎下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烛光下,我很少有快活的时候。那时,我就想有人和我交谈,我想念爱妮丝。我发现,我曾对那个充满欢乐的地方寄予过信任,而它现在好像变成一片空白。

过了两天两夜后,我觉得像在那里住了一年一样,可我却又并不曾显得老一点,我仍如往常一样为自己的年轻而苦恼。一天早上,去博士院之前,我正在喝咖啡、吃面包卷时,斯梯福兹走了进来,这真叫我感到无比快乐。

晚上,斯梯福兹带了两个朋友到我这儿来吃晚饭。我们喝了很多酒,又去看了戏。在戏院,我遇见了爱妮丝,并且还出了丑。

第二天,我清醒了后,我感到十分痛苦、悔恨和羞愧。哦,那是怎么样的一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