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一间空教室,里面是一地的老式防毒面具,成千上万。都是当时救援人员留下的,没有被填埋,随意地堆放着。当年,每个防毒面具后面都有一个英雄,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全都奉献在了这里。他们后来遭遇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样?没人知道。
这里除了老旧许多,一切都还是当年的原样。站在防毒面具堆中,仿佛再次时光穿越了,我有点体会到28年前,重返危机现场的感觉。灾难当头,人命关天,舍生忘死。
我走近,捡起一个防毒面具,一抖,里面散落大量灰尘。手上的盖革计数器几乎要爆了,这里有重辐射源!
瞬间,我的无线麦克风就失声了。身后的魏凯也一摊手,摄像机等电子设备,一并儿全瘫痪。
回到车里,摆弄着相机,看我们进切尔诺贝利一路拍的照片,发现了问题。我和梁红,原来无论在哪儿拍照,都带着笑。在奥伊米亚康零下50℃的极寒下如此,在摩加迪沙的暴力街头依然如此。但在切尔诺贝利的所有照片里,我们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全透着恐惧。
可能自己不觉得,但表情出卖了我们。
30公里,故土难离切尔诺贝利
切尔诺贝利不能轻易地来,也不能轻易地离开。
出30公里辐射圈的时候,有一个检查站。进去的每个人出来都要接受全身检查,包括携带的物品。管理方不希望有任何放射性的污染物被带出去。如果有超过辐射值的东西,包括人,都会被扣下做清洗。“洗澡”很昂贵,600美元。
所幸我们控制得还好,全都通过。
向导和司机就此和我们告别,他们这才接下了我发的烟。
开着车,我们围着切尔诺贝利30公里辐射区的围墙转意犹未尽,围墙里面我们不能再待,辐射超标,太玩命也不行一天实在太短,我还想寻找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一群很大的鸟儿,在草地上觅食,像是变异的鹳。这一天进出,我们没有看见三头六臂的物种。
前方有人在招手,是个50多岁的乌克兰大婶,要搭便车我高兴疯了,终于遇到个体制外的人了,她可能会告诉我们些不一样的东西。
上车之后,我让梁红把副驾驶腾给了她。问她去哪儿她说切尔诺贝利。这儿就是啊?她指了指南边,那里有个村子。
聊天中,她不太愿意回答我们关于核电厂的事情,只挑不太关键的说了一些。其实她也是切尔诺贝利“体制内”的人目前在园区内当会计。她说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里面,还有很多人在工作;也正因为有人一直在维护,才能保证不会再有大事故发生。
这匹马竟然敢吃这里的草,真是“无知者无畏”。
但是现在情况不容乐观,石棺坚固的外壳,挡不住地下水的渗透。反应堆内的核物质随着地下水,还在继续污染着周围地区,甚至居民的饮用水源。石棺依然像一个延时引爆的地雷。28年过去了,4号反应堆还在制造着威胁。
里面的工作人员,每天都穿着防护服,带着盖革计数器累计自己每天吸收的辐射量。工作人员都是大批轮换,每工作15天,这一拨人就必须得撤走,五年之后,才可以再回去工作。
“你还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她说不害怕,这里是她的家,她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跟奥伊米亚康的当地人一样,他们也是故土难离。人的这种情愫很奇怪,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危险,人们总是难舍自己生养的故土。切尔诺贝利隔离区附近,现在还住着将近800人,绝大多数是退了休的老人,自愿回到这里。
他们已经通了电,少数还装了电话。人们在隔离区里种菜饲养家禽、捕鱼打猎,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你身边的人,都还健康吗?”
她苦笑,很无奈地告诉我们,死去的也已经去了天堂该得病的也已经得病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她的孩子们都住在基辅,那里很安全,她自己现在身体也很健康。
我们假设了一下,如果在基辅给她提供一个居住的地方她会不会去?大婶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去,切尔诺贝利是我的家。”
送大婶到家,典型的欧式村落。房屋稀疏,家禽游走,居民耕作,一个年轻人在学摩托车。一切都井然有序,夹杂着恬静的笑容。
除了看不见的核辐射,这里一片祥和,俨然农家乐。
驱车去乌克兰首都基辅。那儿有一个小区,托尔耶什那。据说当年从普里皮亚季被迁出去的人,很多被分到了这里。
一个安宁的社区。这些居民楼,这些公共设备,和普里皮亚季是那么的相似。区别只在于,一个在切尔诺贝利之内,一个在外;一个有人居住,一个是无人区。
几经打听,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60多岁的老人,他就是当年发生爆炸时,住在普里皮亚季的亲历者。此刻正带着孙子在小区里荡秋千,但是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非常抗拒镜头。就简单说了几句,他现在过得还不错,当时一起迁过来很多人,多数都患了癌症。
我很想听听当年灾难亲历者的描述,不愿就此放弃。后来又打听了很多人,敲了很多门,但一直在碰钉子,吃闭门羹。有些人还恨恨地看着我们,怪我们提起切尔诺贝利的事,驱赶我们。
20多年过去了,切尔诺贝利的伤痕,依然留存在许多人的心里。
一切都被丢在这里,我们已经离开。
最后,还是那位老人,让我们换一个地方去找,斯拉维季奇。
50公里,“时间会抹平一切”
“啊!我开始掉头发了!”一大早,梁红就惊叫了起来。
我们在基辅留宿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所有人都开始脱发。一般人掉头发很正常,但是现在的情况很不正常,用手捋一下脑袋,头发就一缕一缕地往下掉。感觉用点力,整个头皮都能揪掉。
切尔诺贝利核辐射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不用等太久,立竿就见影了。
刚开始大伙儿有点惊慌失措。出发前我们还是做了一些功课的,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掉头发这事儿,是直面核辐射之后的正常情况,并无大碍。我们都把辐射量控制在了各自的安全范围值之内。现在只是需要点儿时间,人体自身的免疫力足以把那些放射性的东西排出体外。
继续我们未完的行程,赶往200公里之外的斯拉维季奇。
斯拉维季奇,是乌克兰最年轻的一座城市。当时建市的时候,苏联还没有解体,跟切尔诺贝利的直线距离只有50公里,往南20公里,就到了辐射区。苏联解体后,斯拉维季奇和基辅之间隔着一个白俄罗斯。
斯拉维季奇有超过60%的人,都是从普里皮亚季迁出来的。现在还在切尔诺贝利工作的那些人,很多就住在斯拉维季奇。他们还在辐射区里,做后期的环境检测、石棺维护等工作他们上班,得先去基辅,再转去切尔诺贝利。绕了一个大圈单程接近400公里。
好在一次上班只有15天,一个周期五年。
城市的入口处,“斯拉维季奇”的地标旁,竖着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有许多孩子,开心地笑着,雀跃鼓掌。旁边还有标语:斯拉维季奇,一个充满欢乐的地方,一个健康的地方。画外音,就是要摆脱切尔诺贝利阴影。
城市不大,人烟稀疏,但是很漂亮,到处都种着花儿各式各样的房子散立路旁,风格独特。自然环境秀丽,茫茫绿野,绿波随风而动。蓝天白云,跟灾难没有任何关系。与切尔诺贝利,找不到一丝相似。
我们执着于寻找当年核泄漏事件的亲历者,和灾难后还在里面工作过的人,想从他们那儿找到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关于切尔诺贝利,我们听到了太多传说,读到了太多他言。只有亲历者的故事,才会是最真实的。
寻访了很多人,斯拉维季奇和托尔耶什那给了我们同样的态度,拒绝。
最后我们放弃了,缘于我们静下来,坐在一个小区里休息的时候,亲眼所见的那一切。没有冲击,全是感染。
另外一个安宁、祥和的小区。
我们坐在长凳上,不时地,有路人微笑着挥手跟我们打招呼。老年人在跟孙子讲故事,年轻的妈妈和年幼的孩子捉迷藏,初为人父母的夫妻蹲在婴儿车前逗着小宝贝,小青年们三五成群地追逐着篮球,一对老夫妻在晒着太阳喃喃细语……这儿也有一个游乐场,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天真的,幸福的,满足的,安详的。
眼前的这一切,让我有点入神,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一般,乐在其中。一切是那么的平静,美好。我们改变了主意,不继续寻找、追问了。
这是人们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他们经历了灾难,又重新站了起来,过上了新生活。很艰难,但他们做到了,而且无法更完美。再提切尔诺贝利的事故,就是在揭人们心里的伤疤。这太残忍。
灾难已经过去许久,在每个人的心里,那依然是一片敏感地带。
在乌克兰,任何与核有关的话题,都会触动乌克兰民众的敏感神经。需不需要发展核电、核电安全如何保障、核废料如何处理等话题,乌克兰社会一直存在各种议论。
在白俄罗斯,受灾严重的戈梅利州,父母们纷纷把儿女送往遥远的地方上学,希望下一辈们毕业之后,不要再回到自己的家乡。白俄罗斯人,已经到了谈“核”色变的程度。很多人认为,任何新的核事故,都将使这个国家走向毁灭。
骄傲的白俄罗斯人,在每年的4月26日,都会端着白蜡烛自发地走上街头,展开悼念活动。
核阴影一直都存在,希望时间能抚平受灾人民心里的伤痛。也只有时间,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自然的灾难面前,人很渺小。我们没办法去抵御和预防但是像切尔诺贝利核泄漏这种人为的事故,是能够阻止其发生的。乌克兰的这一趟,给我们最大的反思,就是希望不要再出现人为的灾难。生命脆弱。
核是把双刃剑,人类能利用好它,快捷、高速,或者廉价种种好处。但是剑的另外一刃会带来巨大的伤害,身体上的心理上的。这个矛盾命题我们无法化解,它是留给全人类的课题。
28年前的那场举世震惊的大灾难,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积极的一面是,人们都勇敢地重新站了起来,摆脱过去,铸造新生活。有悲伤的过去做对比,新的未来就更加弥足珍贵。
没有遗憾,我们满意地离开了切尔诺贝利。
在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交界的一条河边,我们看到了一座石碑,上面写着:时间会抹平一切,所有的伤痛已经过去。
当地人不愿意离开故土,也不愿意提及往事。唯寄望于时间,抹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