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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狩猎(1)

我们三人是狩猎的伙伴。就像许多身份脾气极不相同的男人因为下棋打牌之类的事情凑在一起一样,我们三个偶然凑在一起,并发觉凑在一起总能有所收获,于是就成为长期搭档了。

军分区的侦察参谋,银巴;

我;

农牧局的小车司机,秦克明。我们打猎的地方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目前总称为中国西部的地方。但我们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是美国或中国的西部电影中塑造的男人的形象。或许把我们的侦察参谋刻意打扮一番,可以勉强达到这个标准,尽管他打过仗,杀过人,藏族,但也只能勉强。秦克明总像是睡眠不足,青脸青色的样子,而且怕老婆。至于我自己嘛,穿了一身牛仔服,但依然敏感,身体一般,专业给文工团两个民歌手填写冒牌的民歌歌词。

总而言之,我们在我们这个叫做马尔康的镇子上,按照全中国人共同的准则生活,按照镇子上约定俗成的较为特殊的准则生活。追逐猎物使我们忘掉许多,从而获得一些自在、而且超脱的感觉。

每到周末,凑巧三个都在镇上,没有外出,就在电话上相约:“搞一次民族团结吧。”我们使用隐语。千百年来,猎人们都有自己特殊的一套隐语。我们喜欢我们这个隐语中神秘与调侃的味道。何况因为野生动物保护法,几乎我们渴望到手的飞禽走兽都受到法律保护了。马鹿、黑熊、苏门羚、獐子、马鸡、环颈雉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数量稀少,而且善于奔走和飞翔的动物。除非顺便,我们不打那些小猎物。

之所以选用“民族团结”作为狩猎的隐语,也是因为我们各自血缘的关系。秦克明和银巴一汉一藏,我本人则本来就是两个民族亲密团结的成果。

像通常一样,星期六下午,我们把农牧局那辆因换日本轿车才宣布报废而性能很好的北京吉普猛开上几十公里,然后藏进树丛。背上枪、食品,还有一个帆布背包沿着猎人小径向深山里进发。四周一片静谧。这种高山森林里几乎没有什么花朵。空气中的清新味道多半来自地上的苔藓以及云杉细密的针叶。这天似乎一切顺利。脚下的小径隐约可辨,上面布满松软的苔藓。这说明,以前曾有猎手云集的小径沉寂已经两三年了。后来,在树林变得稀疏的地方,出现了黑色圆润的新鲜獐子粪便。不开玩笑的秦克明也开起玩笑来了:“你,”他是指我,“闻闻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说:“是母的也不会给你打那种电话。”看着他的脸色黯淡下去,我意识到不该这样来打趣他。

沉默一阵,就看到了那个棚寮,那个以前许多猎手相继过夜,相继修缮过的棚寮。它有结实的白桦木的柱子,厚厚的苔藓和严密的杉树皮的棚顶。从幽暗潮润的密林中出来,看见被阳光照耀得一片金黄的稀疏灌木丛中的棚子,我们坐下来歇气,望着一阵轻风掀动了棚子四周曾经用来作为帘子的残腐的兽皮。

秦克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低着头猛地咳嗽起来。一只獐子从棚子里飞蹿而出,连银巴也来不及举枪就蹿下山坡了。

银巴说:“呛了口水要吃肉。”猎手们都有世代相传并信奉的禁忌与预兆。呛了口水就能有所猎获也是猎手们相信的预兆之一。银巴特别相信,他说他在越南能够立功杀敌也是相信这些东西的结果。

当我们在棚子里生起火来的时候,那只獐子出现在对面一座孤立的小山冈上,秦克明端枪瞄准,银巴按住他的手说:“明天吧,距离太远了。”

“好吧,明天。”

他口气里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并和枪一起躺到了干燥的地上。那只獐子仍然立在岩石之上向我们瞭望,以那些灌木忽起忽止的声响判断,还有另外的一只就在附近逡巡不去。看来,是闯到獐子的窝里来了。这是一件比较稀奇的事情。獐子这种多疑胆小的动物竟用猎人的棚寮做了栖身之所。我们周围的腥膻的气味证明稀奇的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

“这又是什么预兆呢?银巴。”

“老祖宗们没有遇到过。”

讨论一阵遇到稀奇事情好还是不好,天就黑了。

我把就近采来的木耳和猪肉罐头煨在一起,香气就在火光照亮的范围内聚集起来,压过了棚寮中野物的腥膻味道。

这时谁都不知道棚子里还有一只獐子。那是一只刚生下不久的獐子,就在棚子深处那堆干枯的松枝下面。不然我们就会知道那只母獐在周围逡巡不去的缘故了。它一直在周围弄出许多声响。银巴说:“要出来你就出来吧。”

不久,那獐子果然就从一团灌木后探出了脑袋,双眼十分明亮。我端起小口径运动步枪,瞄准两颗宝石之间的地方,那是致 命的额头的中央。勾动枪机时,只听到喀哒一声。我连弹夹也忘了上了。等枪里有了子弹再瞄准时,獐子纵身一跃,黑暗中传来一串树枝摇动的声音。

“你看它比你感觉还要好哩。”

秦克明用了干我这行的人喜欢用的词来打趣我。

银巴说只要在有效射程内,枪膛里有子弹时,被瞄准的部位像被蚂蚁叮咬一样,酥麻酥麻的。空枪则不是这样。我禁不住抬手摸了摸双眼之间的那个位置。秦克明却说:“真是怪事啊。”

这几天他有点精神恍惚。

“你这样明天回去车子银巴来开,我不能让你来了结我的伙食账。”

“这辆车,”他看看我,“又不是那辆车。”

那辆车是丰田越野轿车。因为有那辆车才有了供我们驱使的七成新的报废的北京吉普。就在上个星期他在单位楼前清扫车子,听到车上的收音机自动跳了台。收音机里传出了办公室主任的声音,主任在打电话到下属单位,说局长要去检查工作。局长上车后,他问:“是去畜科所开会吗?”局长盯他一眼说:“开车吧。”两个小时后,局长说:“以后不要打听你工作以外的事情。”

他很怕局长进一步追问他怎么知道他要去畜科所。但局长没问,但他注意到局长每一次下车都拎走了公文包。望着那些跟着车路延伸的电话线,他觉得里面有更多的秘密。路上,他利用机会偷听三次。一次是一组组数字,一次是一个领导在电话会议上讲话,内容是关于社会治安问题。一次是一方通知另一方一个人死亡的消息。

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很高兴这样,谁也不希望知道那么多隐秘与不祥的事情。无论如何,事物,生活,人,这些世界的表面还是给人一种干净明亮的感觉。但也不能说他一点也不感到遗憾。不然,他就再也不会在第一次收听到长途电话的单位楼前拨弄那台收音机了。

这次,他又听到了一对男女在电话两头进行的一次完全由语言完成的花样百出的性交过程。

“我没想到是她。”

“谁?”

“白秘书,她平常还写诗呢?她和那个人边跳舞边就能干那种事情。”

“难怪你抱怨你老婆那么爱跳舞。”

“算了,睡吧。”

我躺上了吊床,秦克明裹件大衣半倚在底下藏过獐子的松枝上,银巴钻进了睡袋。有一阵子,我可以看到周围的树丛,这些树丛的轮廓由树叶叶面上反射的星光勾勒出来。我还望见灿烂耀眼的星光。

睡着一阵,醒来。天上的星光消失了。只听到树叶在雨声中沙沙作响。恍惚中,我还似乎看到了雾气从谷底慢慢升向我们过夜的这个地方。这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环境和际遇都有些不太真实。

轰然一声枪响,这才把我从似梦似醒的状态中彻底震醒了。心头猛然有一种空荡荡的痛楚的感觉。

“麝香!”

银巴端起枪大叫,显出一副极不平静的样子:“我都看到它的獠牙了!你们不相信吗?”

“是啊,公獐子都有獠牙,它们的肚脐眼就是价比黄金的麝香,谁不相信。”

“你。”他说。

这个自谓在战争中见识了许多鲜血与死亡,因而大大咧咧的家伙竟然这么激动,真叫人不可思议。而经常为一点小事神经过敏的秦克明这时倒过分平静了。他说:“我在做梦。好多白色的,圆的东西一个个长出来。”

“什么东西?白的,圆的。”

“蘑菇吧。我没看清楚就被惊醒了。”

“这又是什么预兆呢?”我问。

“屁!”银巴狠狠瞪我一眼,“你家老娘才信这个。”

“我家老娘信的也是你信的,你们是一个民族。”我知道,银巴也知道这个梦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我把枪提上来,脸腮贴在冰凉的,因为磨损有些毛糙的枪托上,这样一来,心里就感到稳妥,感到切实了。

他们两人重新拨燃火,喝起酒来了。

我的吊床在轻轻地左右摇晃。他们有心事。而我想深入他们的内心吗?我们只是在狩猎时建立起一种短暂的伙伴关系,这种关系会非常持久吗?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现在隔天亮还有多少时间。我们竭力要把自己变得像够格的猎人,所以才把手表留在家里,像过去的猎人那样在晴天依靠星星和太阳,阴天依靠各种鸟叫判断时间。但现在所有鸟都闭嘴睡觉了。我只知道我们三人都是较有经验的猎手,熟悉枪支和区分各种兽迹的方法。

终于,那些松鸡嘎嘎地叫开了。这是叫得最早的一种鸟,至多还有半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雨仍然下着,发出刚刚飒然而至时那种满有兴头的声响。我从吊床上下来:“你们一直没睡啊?”

“他睡了。”银巴努努嘴。

“我又做梦了,梦到我爱人在文化宫跟别人跳舞。”他揉揉眼睛,“我要把收音机换了。”

“不收也就完了。”

“我忍不住不收。”

鸟叫声终于响成一片了,雨仍然下着,但曙色还是从雨云背后透射下来。要是天气正常,这时正是野兽们频繁活动的时候。一下雨,它们就要修改作息时间了,要等到雨后初霁,明天我们还要回去上班,能等到那个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