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慕容雪村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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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遗忘在光阴之外(5)

冰河中的水在哗哗奔流,我又看见雪浓慢慢沉入水底,青丝如云,透明的河水从她身边流过,她的脸如此纯净,让我心碎。

生命又一次在岔路口伏击了我。我把机票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喃喃自语。是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不知道哪一个更重要,但我知道,选择了其中的一个,就会永远地失去另一个。痛苦没有边,但幸福永远都很窄,我艰难地微笑,想着吝啬的命运。

我给雪浓回了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几个字。经历了这么多苦痛,我知道生命中有一些是永远不可把握的。山盟海誓只是一种情绪,事过境迁之后,远远流走,就像冲马桶的水。马桶冲过之后,光洁清新,可以濯足濯缨,但水,它脏了后,没有人会记得住。

我在信中告诉雪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誓言很重,我不会再轻易说;我要的很多,所以不敢轻易接受;我终将远走,在异域继续生命的流浪。我想。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发现枕畔满是泪痕。

(十四)

收到雪浓的信后,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想着我这一生的遭遇,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去向,就算我在今夜死去,也不会有人为我流泪甚至表示最起码的关注,我感到莫名的悲哀。

当窗外天色渐亮,我慢慢入睡,慢得似乎随时可以终止。在朦朦胧胧中,我做了今生最清晰的一个梦,我生命中的女人一一从眼前走过,走向她们不可逆转的、最终的归宿。整个梦条理清楚,富于逻辑,无比地深刻。

我站在繁华街区的橱窗里面,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长街,看着薄雾蒙蒙,晓星低垂,看着何晴低着头渐渐走近。她的脸随着岁月渐渐苍老,青春像掌心的花瓣渐渐枯萎,她已经不再美丽,这梦中凌晨的长街上,她花白的头发令人心碎。当她的身影转过街角,渐渐消失,我听见天国遥远的钟声。

我又仿佛走在长长的隧道,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激起的沙石一粒粒打在我的胸口。我看见车上的每一个旅行者,都面无表情地望向他们的前途。我看见衣衫单薄的娟子正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我,火车飞驰,她的脸紧紧贴在车窗上,无助地看着我。她张开嘴,说了一句话,我大声问她:“你说什么?”回音在整个隧道里轰响。火车长鸣远走,谁也不知道开向哪里,我只看见那扇车窗里的灯光越来越淡,终于熄灭,整个世界又进入无边的黑暗。

在最繁华的街口,我看见雪浓言笑晏晏向我走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又似乎远得不可企及,好像经过了无数世的轮回。雪浓还是没能走近我身边。最后整个城市变得荒芜,雪浓在光阴里渐渐死去,在前生繁华的长街上渐渐死去。雪在她的身上渐渐堆积,变成不再消融的雪山。走过迢迢长路,我终于回到故居,我看见死去的妈妈在夕阳下对我微笑,她说:“你终于回来了,可怜的孩子,你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哭着醒来,在二〇〇〇年春光明媚的早晨放声痛哭。我知道所谓命运不过是如何选择死去的方式,但不管如何选择,最终还是要死去。就像我曾经沉迷过的《风雪江湖夜》,所有人的结局都被程序控制,而我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改写这种程序。

在飞机起飞前三十分钟,我办好了退票手续,买了飞往另外一个城市的机票。在售票员诧异的目光里,我背着行囊走进候机大厅,人潮涌动,只有我像一块礁石。我在飞机上的卫生间里静静伫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对着整个世界微笑,对生命微笑。

最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我想,人生最艰难的不是去做什么,而是如何下决心去做。我终于打定了主意,就像《风雪江湖夜》中的慕容雪村打通了任督二脉,在枫浦之山的秋风中仰天长啸。

我要去见雪浓,去见这个与我共度生死但我还不认识的姑娘。我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会怎样开始,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在飞机下降到我能看清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从窗口俯视下去,看见下面的人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里面总有一只蚂蚁是我喜欢的,我笑呵呵地想,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困惑地看着我。

“臭豆腐是闻着臭,吃起来香。网友正好相反,是闻着香,吃起来臭得你痛不欲生。”一个叫大米的朋友告诉我,“无论哪个网友要见你你都要拒绝,不管她把自己说得怎么美,见面之后都会吓得你三天睡不着觉。”

大米错了。我在机场出口看见那个穿白色长裙,背黑色卡通包的女孩时,我微笑着想,大米犯了逻辑上以偏概全的错误。眼前的雪浓像是日本卡通剧中的精灵,长发披肩,皮肤白皙,眼神灵动,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总在和别人赌气。在她笑嘻嘻地走近我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句古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时雪浓的表情像孩子一样天真和顽皮。

我的反应迟钝了一下,等她在我面前站定时,我才拘谨地问:“你是雪浓?”

雪浓笑:“你怎么这么老土啊,第一次跟网友见面?”我一下子轻松下来,笑着回答:“是啊,我朋友说网友都是变质了的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痛不欲生,所以我一直不敢见,怕吓着。”我做害怕状。

雪浓轻轻在我肩头打了一下,问我:“那我呢?你看我像不像变质的臭豆腐?”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还行,好像还没怎么变质,让我看着直流口水。”

雪浓大笑,一些素不相识的行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纷纷侧目注视。她说:“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那你原来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雪浓说:“现在不告诉你,先跟我回家。”

回家,很久没人跟我说这个词了。

(十五)

这故事现在逐渐接近我痛苦的中心。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我无数次泪流满面,我敲击键盘的手经常在微微发抖。我不止一次想过放弃,让这个故事留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让甜蜜的痛苦在有生之年一点点锈蚀我的灵魂。不过最终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我在雪浓生前答应过她,我会永远记住有个叫雪浓的女孩子,记住她曾经怎样走过我的生命。

我知道随着岁月的推移,雪浓的形象终将从我脑海中渐渐消失,总有一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都会想不起雪浓的样子。于是我决定把雪浓写进我今生唯一的作品中,那么就算我不再记得她,也会记得自己的作品。

关于雪浓,有两件事是我没有想到的。一是她的真名就叫雪浓,程雪浓,一个让我终生心痛的名字。另一个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家世。

雪浓带我进入一栋高层建筑的十八楼。推开门之后我看见了一座大厅,或者说是一个广场,巨大无比,装修的豪华程度不下于任何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雪浓平静地说这是她的客厅。

然后我见到了雪浓的爸爸、妈妈和哥哥,我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来。这个动作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地定格,我发誓,以后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我都会在这栋楼下静静地坐一坐,陪伴雪浓可怜而孤单的灵魂。

雪浓的妈妈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工商界人士,像任何一个女强人一样,她有一种不可逼视的质感。她的企业广告至今仍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让忘记雪浓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她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件不会创造任何利润的过期产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女人摧毁了自己的生活,还有雪浓的,还有我的。

雪浓的爸爸招呼我坐下,给我倒水,然后问我的基本情况。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尽做父亲的责任,他口袋里装着遗书,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十个小时之后,他从长窗跳出去,在榕树和路灯之间摔得血肉模糊。

雪浓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我们开始讨论彼此的第一印象。在我不甚确切的回忆中,雪浓当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嘴角浅笑,手中不停地转动着一枚象牙发饰。我想我肯定掩饰住了对财富的敬畏之情,对一切都苛刻地挑剔,所以雪浓说我像个阅尽人间繁华的愤世者。

“见到我你失望了吗?”

“恰恰相反,我不虚此行。你比我想象中的雪浓更好。”

雪浓开玩笑:“是因为我家里有钱?”

“不,钱只会让你面目狰狞,我是说你除了钱以外的部分好看。”我的语气很冷淡。

接下来就是沉默,雪浓似乎不知道要对我说什么好,我在故意矜持,这时我们听见楼下激烈的争吵声。

雪浓红着脸对我说了声“对不起”,走出房门,留我一个人在房里,心绪不宁地翻看雪浓各种时期的照片。我发现雪浓几乎没与别人合过影,不管背景是花朵还是树木,雪浓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直直盯着镜头的目光非常忧郁,所有的笑容都像是擦干眼泪之后的伪装。

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女高音:“你说你这辈子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能不能不那么下贱?你除了会端茶倒水之外还能干些什么?你给我滚开!省得我看见你就烦。”

然后我听见雪浓带着哭腔的声音:“妈,你今天能不能不吵?家里还有客人。”

“你给我上去!他也配算是我的客人!我告诉你雪浓,你今后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否则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已经过了为一句话就勃然大怒的年龄,我想成熟本来就意味着放弃原则。我平静地坐着,看见雪浓含泪强笑:“慕容,不好意思,我妈妈更年期,她脾气不好。”

我笑笑,“没关系,要不然我们出去走走?”

雪浓显得很紧张,“你是不是烦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手,“一点也不烦,是真心话。不过有时候回避也是解决矛盾的好办法。”

雪浓带我走过客厅的时候,我看见她妈妈站在桌子上暴跳如雷。我想一定是我记错了,因为客厅里的桌子很高。但无论我如何回忆,总看到这位著名民营企业的总裁在二〇〇〇年三月二十八日的下午,在高高的桌子上露出猛兽的表情。

雪浓的家庭纠纷消减了一部分我对财富的自卑之情。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们坐在一家叫“圣多克尔”的咖啡馆里,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倾心长谈。我们谈《风雪江湖夜》的种种轶事,谈边城伤心的死后各自在网络上茫茫地寻找。雪浓说她后来多次进过《风雪江湖夜》,也想过报仇,但没有我的世界,连复仇都显得毫无意义。我们相对微笑,都感觉到轻松和幸福。

我给她讲我到过的许多地方,讲述高山的雄伟,河流的源长;讲春天芦苇丛中的野鸭蛋,生在冰雪之中的花朵。雪浓痴痴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重量。而雪浓告诉我的,大多是她成长的经历,她怎样上小学、读初中、高中,直到上大学。我开始知道,雪浓生活的圈子小得可怜,她和深山里的娟子一样孤单。所以她认为我不平凡,而她自己非常平凡。“认识你真高兴。”她说,露出白玉一样的牙齿。

雪浓不幸福,她告诉我富有是一种痛苦。在陈述自己的经历时,雪浓表现出与她年龄极不相衬的成熟。她一直表情忧郁,若有所思,这和她在机场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截然相反。极少的时候她会露出笑容,显得又纯真又顽皮,像阴霭和北风中的阳光。

雪浓谈自己家世的时候眼里有一种绝望的迷茫。她说了父母这些年的情感变迁,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善良的女性怎样一点点变成暴君和魔鬼,以及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乌云,雪浓认为这一切都源于财富。“我真怀念十年前的生活,牵着爸爸的手,在公园里蹦蹦跳跳地唱歌,那时我们不富裕,但很快乐。现在我每天回家只能听到争吵和责骂,我有时想,爸爸和妈妈只有死去一个,才能让家里安静,我真的快疯了。”

雪浓没想到这句话会在两个小时后变成事实。第二天的清晨,当法警把一堆不成人形的血肉推上车时,雪浓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甲在我手背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今夜我把这个终生不会消除的疤痕放在唇边,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意永远地、无休止地体会这种疼痛。

二〇〇〇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晨,雪浓悲怆地对我哭喊:“是我咒死了爸爸!我害死了爸爸!”

(十六)

我的电脑屏幕保护图案是“神秘之物”。在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常常听见圣洁的乐声,然后看见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灯光明灭,屋外有小鸟在黑夜的枝头睁着眼睛,一只四脚生物从黑暗里走过,屋子里有人悄悄把灯吹灭,火焰像颤抖的生命渐渐沉入黑夜。微风吹开虚掩的房门,在深夜发出遥远的声响,但没有人走出也没有人走进。在房子的背后,地球缓缓从天际滑过,在房子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常常想,雪浓的灵魂不知道现在栖息在哪个空间。在远离地球的神秘屋子里,当窗外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她是否还记得在无尽的时空之外,我们曾经有过的痛苦和甜蜜?

雪浓的父亲去世之后,她就病倒了。她躺在宽大的病床上,瘦削的身体蜷缩着,像是寒风中在街角发抖的小猫。她从高烧中醒来后,我一勺勺将水喂进她苍白的双唇,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在《风雪江湖夜》中初识时的场景。雪浓对我说“谢谢”,然后闭上眼睛,我看见晶莹的眼泪慢慢滑过她白玉一样的脸。

这个家庭已经崩溃。雪浓的哥哥在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把家里的东西砸得粉碎,然后远走加拿大。他在雪浓的病床前只站了几分钟,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甩门而去。后来雪浓告诉我,她们兄妹的感情一直都很淡,“形同陌路。”

雪浓说什么都不肯回家去。她说那栋宫殿一样的房子足以让她发疯,如果我强迫她回去,她说不定也会从十八楼跳下去,“这样我就能体会到爸爸当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