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这是个多么奢侈的词。我只盼望能早日走出这片又黑又冷的树林,再像往常一样,在暖暖的阳光下躺在长椅上喝茶。我第一次对这个游戏产生了恐惧,我觉得我有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片黑暗。
直到我发现了陆小凤的秘密。
(四)
何晴走后,我突然发现这个城市已经不值得我留恋。我把所有的家当都处理了,准备开始我生命中又一次漂泊。我在二十七年的人生里走过了许多地方,但从没想过在任何一个地方终老。何晴曾让我感觉到真正的归宿,但随即又送我回到原地。我有时想,人生其实就是一次周而复始的漂流,出生之前是无边的黑夜,死后仍然是。
我离开之前参加了何晴的婚礼,这是她一直想要而我没有给她的。我在角落里看着她身披白纱,容颜照人,心中一片酸楚。在整个婚礼上我们只有过一次对视,静静地、默默地,让我恍惚中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场舞会。
何晴的眼里有一丝伤感,提醒我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生命再也不会回头。我抄了一首歌词给她,没等开席就匆匆离去了。
故事已经说完
说故事的人沧桑地白了头
我扶住的那棵树
也在时间中渐渐枯萎
我是个放逐的囚徒
将你的故事一层层披在身上
在寒夜里感受温暖
记住我的名字
记住我的声音
记住你的生命中有我打马走过
在悲伤的笑容中越走越远
你醒来时我已经沉睡
你沉睡时我已经溶于蓝天
如果你在梦里听说我的消息
就请你告诉风
告诉雨点
故事已经说完
故事已经说完
我在他乡守望你的家园
何晴抛开新郎,哭着跑出来,站在酒店门前悲伤地看着我的背影。我在初秋微凉的夜风中大步前行,没有回头,就像我们曾经看过的电影中的场景。
那段时间我和雪浓、陆小凤一直在黑林中穿行,一次次地找到生机,又一次次地把它失去,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感到无比地疲惫。我曾很多次想过放弃,但最终又坐到电脑前继续我虚幻的逃亡。相信雪浓也是一样,我们都想看到这故事最终的结局。
系统在树林里设置了可以补充体力的食物。陆小凤打死了一只老虎、七只狼,雪浓把它们洗剥干净,烤熟,吃的时候没有人说话。
后来我们找到了温泉。陆小凤笑眯眯地丢下一句话:“你们俩洗洗吧,我去找吃的东西。”雪浓看着我笑,我也作emote说:“雪村脸上绽开幸福的微笑。”我把雪浓温柔地拥在怀里,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给他取名叫“笨猪”,以纪念“逍遥客栈”中葬身火窟的那条狗。网络故事就是这样,十年可以浓缩成一瞬,所以悲伤和欢乐都显得那么不近情理,但我想这样也许更接近永恒。
在“笨猪”的啼哭声中,我突然知道陆小凤是谁了。
我劫了“京东镖局”那单镖后,继续追杀一个叫“苍山钢刀”的镖师。他背着金银财宝,和他的师妹“绯衣女”逃进深山,我赶到时他们也已经生了一个孩子。瀑布前一战,我杀死了“苍山钢刀”,打跑了“绯衣女”,也误杀了他们的孩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绯衣女”这个人,我知道她一定是改名了。
我想起“绯衣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最残酷最恶毒的死法!”
我想起休息时陆小凤说过的一句话:“我从前有过一个孩子,但后来死了,这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有些人把网络故事当成是真的生活,陆小凤就是这种人,我当时还对他说“往事不要再提”。
我的心里突然感到很冷,很恐惧。
陆小凤笑嘻嘻地走近雪浓,“来,我抱抱你们的宝贝儿。”
我大喊:“不要给他!!!!!雪浓快跑!”
他们俩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拉着雪浓的手飞快地逃入前面的荆棘丛,“笨猪”大声啼哭,系统告诉我,尖刺划破了我们的衣服,在我们身上划出了无数血痕。我的生命值在不断减少,求生的本能使我们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直到进入看林人的小屋。
我用酸痛的手拿起看林人的猎兽弩,请巫师帮忙设置陷阱。我感觉这可能是我虚拟生命的最后一战了,二十七个月的辛勤修炼,也许在今天要划上一个悲怆的句号。我内心有一些伤感,更多的却是感到解脱。
我把陆小凤的事告诉雪浓,她半信半疑。
“你确定陆小凤和Batman他们一样,是来害我们的吗?”
“你还不懂江湖中的事,这就叫恩仇。”
雪浓幽幽地叹气,这让我想起了何晴那夜看着我的眼神。我渐渐相信,我们的情感是可以相通的,虽然隔着虚幻的网络。
“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电话吧,我死后,会很想听到你的声音。”雪浓开始违反规则。
这个游戏把情感锁定在虚幻的世界里,不允许互相询问现实情况,否则将被罚扣exp(经验值)。负责系统管理的巫师曾经告诉过我:“是虚幻的,就不让它见光。”我反对他这句话,但我能够理解,因为游戏和生活一样,都很残酷。
我拒绝了雪浓的要求。不过很快我就知道,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不管是在真实的还是虚无的世界,它让这故事走了长长的弯路,它的后果我很快就会尝到。所以从那以后我开始故意挑战规则,游戏的规则,还有人生的。这是我生命中最勇敢的尝试,也是最惨痛的。
(五)
巫师将这场战争设计得无比悲壮。
黑林漠漠,北风猎猎,马蹄声和喊杀声像灵魂深处的海啸,远远近近都是野兽的吼声。我坐在篝火前手持钢弩,看着雪浓冷漠的表情。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时间了,你笑一笑吧,你的笑容会给我勇气。”我突然想起了何晴,在这个深夜,在我即将死去或远行的深夜,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正在对谁微笑。我觉得自己的心渐渐下沉。
被我拒绝后,雪浓整整一天没和我说话,后来我也开始沉默。我们就在林间的小木屋里相对而坐,从黑夜到凌晨又到黑夜。我设置的重重障碍被一一攻破,生死之间只隔一壁,我决定不再矜持。
雪浓终于从网络那端发过来一个艰难的微笑。
“我出去后你把门关好,我的巫师朋友在系统中给你留了一条逃生的路,你一定要好好地生存下去,一定。”
“你要开心一些,你太忧郁了。”
“以后要好好练功,不要再被坏人欺负。”
“你把‘笨猪’扔掉吧,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的名字。”
我的语气像是真的在安排后事。
雪浓的眼泪渐渐滴落下来,她一刀剁掉了“笨猪”的头,鲜血溢出,直流到我的脚下。
她反应如此激烈,我没有想到,但事已至此,我也无言。我昂然站起,踩着自己儿子的血,走向屋外危机四伏的黑林。
那一天我到了南海之滨的一个小城,在梦魇中挣扎醒来后,接到了两个电话。
何晴祝我幸福,祝我有一个美丽的秋天,祝愿我有美好的前程。这是我们初识时我对她说的话。听着她幽幽的语声,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天舞会上的忧伤旋律。不知是通话效果不好,还是有人干扰,我觉得电话那头的她一直在低低地哭泣。
第二个电话是楼下的按摩女郎打的。一个非常温柔的声音,问我要不要女人。
我觉得生命好像已经断裂了,我迫切需要有个人在我面前出现,听我诉说,给我安慰。我甚至觉得我会爱上我面前的任何一个女性,不管她老丑贫贱,我都会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一生……
事毕之后我觉得一片空虚,就像是茫茫雪原上的狼,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过去,也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
我泪流满面,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好像挥霍能减轻我灵魂深处的痛楚。
我在以后的人生中没有再遇见她,也早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告诉我,她姓徐,双人徐。
再后来,我在这个城市的码头上扛了三个月的麻袋。我一脸胡子,又老又丑,我已经对人生不抱任何幻想,痛和累让我麻木,我感觉到麻木的幸福。
陆小凤落入了我布的陷阱,他在坑底像狼一样地嗥叫。
有时候人生会有莫名其妙的遭遇。在我决心一死的时候,Batman突然下线了。我拉着冷漠的雪浓突出重围,走进了塞北的冰天雪地。
然后我们开始争吵。雪浓认为她之所以杀掉“笨猪”,全是因为跟我赌气,她说我没有良心,共度生死之后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她。她把自己的错和我的错统统累加起来,跟我彻底清算。我不想分辨,也分辨不清,脾气越变越坏,不顾身后穷追不舍的凶徒,见人就杀,包括路旁善良的平民。所有的人都开始对我失望。
“你走你的吧。我无力再照顾你了。”我终于下了决心。
雪浓站在雪地里“痴痴地看着我”,然后开始哭。我想起了何晴在我背影后的泪眼,想起她离开我时悲伤的笑容,心渐渐软化。
“你多多保重。”我坚持说,然后大步离去,没有回头,就像那天离开何晴的婚礼。
但这一次,雪浓追了上来。她委屈地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且颤抖,隔着虚无的网络,一直凉到我的心里。前面是我们虚拟生命的最后一站——沧浪边城,在那里,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六)
我扛着货包走向仓库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虚拟的我和真实的我永远都是两个人。我在现实中永远都是沉默的,沉默得像我肩上的货包。我对生命总是有莫名的恐惧,我知道冥冥中有只手会打碎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不会像慕容雪村一样有坦然赴死的勇气,我只有默默忍受着诟骂和侮辱,还有工头劈面而来的手掌。
那天我拿散了一箱橘子,工头和另外两个人没命地打我。我在泥地里蜷缩着身子,看着自己的血像玫瑰一样绽放在眼前。我在自己的呻吟声中看见了何晴,一张姣好的脸,慢慢地从泉水中站起,流云缓缓滑过她的发梢,她无邪的眼神让我觉得无比安慰。
我昏了。
雪浓在雪地里扶住一颗松树,北风吹来,在天际发出凄厉的回声。她瑟瑟发抖,我紧紧抱住她,死亡的感觉让我们温暖。我们已经五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在真正抱住雪浓的时候,依然有一种饥饿的感觉。她微笑着抚摸我的脸,像是母亲在安慰受委屈的孩子,就在第二天,她父亲跳楼自杀了。
“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继续与你一起逃亡,与你一起受苦。”雪浓的声音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来生如果还能有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你愿意我叫你雪村吗?雪村,雪村……”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渐渐变冷。我看着无垠的雪原,想起了李逍遥,想起了“笨猪”,想起了我和雪浓初识的日子,想起了何晴站在七月的草原上,头戴花环,天真地笑……
两个小时后,我们被过路的好心人救醒,靠他们的干粮、咸菜和开水捡回了奄奄一息的虚拟生命,这让我啼笑皆非。有时候“死”会变成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就像爱情,就像微笑和泪水。
我们进入了沧浪边城。
这是虚拟空间的边界。我有时觉得人生也有一个边城,每个人在死的时候,都会回忆起自己一生中到过的各种地方,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然后走到终点,慢慢躺下,让回忆和黑夜渐渐将自己淹没。我在“边城大侠”司徒长风的酒宴上不胜伤感。
司徒长风是我刚出道时结交的朋友,十年前我们一起练功,一起做job,一起和欺负我们的土匪拼命,在沙漠里喝同一个水袋里的水。海隅一别,茫茫已有十年,他已经威震一方,座下豪客如云,在整个系统中排名天下第二,而我依然落魄如故,让人顿生“人事无常,沧桑变幻”之感。
司徒长风高声大笑,满室生风:“到了这里就不用再逃了,万事有我。”
我长叹:“江湖事我会用江湖的办法解决,只求你能照顾我身边这个女孩子。”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无情的游戏,在这个世界唯一还让我挂念的,就是雪浓,毕竟我们一起共渡过那么多苦难。既然不能奢求生的快乐,我宁可选择死的解脱。我后来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死在何晴的婚礼上,用我的鲜血染红她雪白的婚纱,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还会再为我流泪,那么她的泪水一定会让我的灵魂飞翔。
我和雪浓手拉着手走入边城繁华的长街。
长街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们一次次地分开,我想这也许是一种预言。这个游戏已经越来越热闹,一个人死了,马上就会有无数的人进来,谁也不会为死去的人流一滴眼泪。我看着街上行人的笑脸,觉得自己离人世已经越来越远。
我们走过了绸缎庄、米铺、酒楼和茶馆,雪浓在胭脂花粉担子前久久地驻足。贫穷永远都是一种痛苦,我看着小贩鄙夷的眼神想。雪浓还在讨价还价。我悄悄地走开,在长街之外的冰河上看着雪浓,她的衣衫破碎,青丝零乱,她脚上的鞋子已经露出了脚趾头。我的心里感到隐隐的痛。就像后来,我看着她在马路对面的水果摊上,为了一块钱羞红了脸。
雪浓终于买到了她喜欢的胭脂,笑嘻嘻地向我走来。我迎上前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她温柔地拥在怀里,想带她回去找司徒长风借钱,为她买最好看的衣服,最好看的鞋子,最香的花粉……
这时我看见了不远千里赶来的Batman。
(七)
Batman是个英雄。
我在江湖中听说了无数关于他的传闻。二十多年来他一个人独立和各大帮派相抗,力斗不屈,灭了华山派、海月教,还有名噪一时的丐帮,“圣火之樽”这个教派在他手里变得好生兴旺。他一生中不知经过多少厮杀和拼斗,终于修炼成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甚至连司徒长风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想他在现实中一定也是个强者,人的性格往往会决定一生的归宿,这对我尤其深刻。我在现实中懦弱而任性,所以总是遭遇创痛;在网络上,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和聊天,所以会踏上不归的死亡之路。我总是在不能回头的时候才知道该走哪条路,但不管是在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世界,我选的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