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慕容雪村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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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西门庆传奇(2)

(五)

人死了以后有多种归宿,或上天堂,或下地狱,或者进入轮回开始另一轮的生命。我因为离开自己的身体太久,所以哪里也去不了,只好在三界之间游荡。

三界之间很少有人来,我飘飘荡荡地沉浮,感觉非常寂寞,后来我见到了关羽。

关羽曾是我和武松的偶像。我们做梦都想成为他那样的英雄和刀客。我跟着他走了很久,告诉他我和武松、潘金莲的故事,关羽半天没有做声,后来他告诉我,他很羡慕我。他说他和貂蝉、刘备也有过类似的故事,只不过远没有我们这样轰轰烈烈。

关羽问我:“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你还会不会去找潘金莲?”

我想了很久,然后很坚决地告诉他:“会!一定还会去!”

关羽看着我微笑,接着长长地叹气,说他很崇拜我。

这让我高兴了很多年。

上潘金莲后的第三天就是中秋节。武松提着一个猪头来找我,我们在花园里喝得大醉。半夜里我被一阵吵嚷声惊醒,睁开眼看见武松正在撕扯吴月娘的衣服。

我说过,吴月娘是我最敬重的女人,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值得我为她去死,这个人一定是吴月娘。

那夜的月亮非常明亮。银色的月光下,我用刀指着武松的胸口,我们之间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想听他再说最后一句话,然后就准备杀了他。

但武松什么也没说,他哭了。

那个夜里武松哭作一团,后来他干脆扑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很同情他,我看着这条高大魁梧的汉子泪流满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想我们很亲近,就像兄弟。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去找潘金莲。和吃饭睡觉一样,这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地方吸引我,她名声极坏,身材偏胖,床上的表现也很普通,但我却感觉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女人。爱情实在是一件经不起推敲的事,你越想搞清楚,就越搞不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我几乎成了一个哲学家。

武松走后的第二天,我又去找她。潘金莲脱光了衣服后,躺在床上严肃地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娘子惯会风月,所以我特来会你。”

潘金莲:“别人都可以,就你不行。”

我问:“为什么?”

潘金莲咯咯地笑着说:“因为,我爱你。”

我笑着扑到她的身上,大床吱呀作响,潘金莲大声地叫。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和往常不同,她一直睁着眼。

“你爱我吗?”她问我。

我想了很久才告诉她:“我不知道,不过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我说的是实话。

我死之后,潘金莲离开了清河县,我跟着她走了很久,在路上我想清楚了一件事情,我知道那个中秋节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关于潘金莲和武松,武松哭和潘金莲睁着眼性交,也许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你敢不敢杀了他?”

“谁?”

潘金莲指指角落里的武大郎,他正用绿色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

“为什么?”

“我恨姓武的。”她说。

(六)

武大郎死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像是哭泣的孩子终于得到了糖,像是连日苦雨之后突然见到了阳光。我用刀割开他的喉咙时他的目光很温和,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他说了一句话,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你会变心吗?”潘金莲看着死去的武大郎问我。

“我要是变心,就和他一样。”我发誓。

武大郎死后,武松又回来过一次,喝酒的时候他显得很轻松,“他也该死了,活着也是受罪。”他说。

我没有告诉他武大郎是我杀的,我在那一刻才感觉到自己不是好人。虽然以前有很多人这样骂过我,但我一直都觉得我有我的原则。“你缺钱用吗?我这里有。”我这样问武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我拿了五百两银子给他,武松很感激地拍拍我的肩膀,“生受你了。”

我踢了他一脚,“你客气个鸟,朋友嘛。”

我有几个月都没去找潘金莲,我经常会在梦里看见一双绿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越来越近,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喉咙。每次我都是大叫着醒来,看见吴月娘小心地给我擦汗。

我多次走到潘金莲的楼下,总是很快地退回来。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些什么。

武松每个月都到清河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喝酒,喝醉了就骑着马在街上发疯,每个人都远远避开。

(七)

潘金莲到我家来的时候非常漂亮。“西门呢?”她问吴月娘。

我正在喝一碗四冲四泡的龙井,潘金莲挑帘而入,我“哐啷”一声把茶碗打翻在地。

“你不管我了?”她说。

我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心里有一种酸楚的痛。我突然发现我是如此地想念这个女人,眼泪在我眼里滚了一下,我硬生生把它憋回去。要像个英雄,我想。

新婚之夜我问潘金莲:“你来干什么?”

她说:“听说大官人惯会风月,我特来会会。”

我说:“我和谁风月都行,就是不和你风月。”

“为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我爱你。”

我们都没有笑,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的骨骼咔咔作响。

潘金莲是一个很小资的女人,她经常会有一些很无聊的想法。

有一次她在猫尾巴上点火,那只猫呜呜惨叫着转圈,她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过元宵节的时候,她点着灯笼,在雪里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踩出了一个圆圈,我过来的时候,她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个鸟。”

她整整三天都没和我说话。

我想我一直都不了解潘金莲,我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爱过我。嫁给我的第二年,有一次我们在床上激战正酣,她突然大叫武松的名字。

“什么?”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我想念武松。”她说。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恨,我开始没命地打她,用鞭子抽,用拳头打,用牙齿咬,我想我是疯了。

打完之后我累得直喘,“你还说不说了?”

“不说了,”她鼻青脸肿地笑,“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我发现我爱的还是你。”

这个游戏我们一再地重复,而不管我骂她“贱货”还是“淫妇”,不管我怎么虐待她,她总是一再重犯。

“我想念武松。”她不断地告诉我。

后来我都糊涂了,我不知道她是在逗我,还是说真的。我有一段时间没理她,去搭上了张若虚的老婆李瓶儿。李瓶儿是一个很骚的女人,其实我每次趴在她身上的时候想的还是潘金莲。

端午节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我记得潘金莲看见我之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哭。那个夜里一定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但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你变心了。”醒来后,潘金莲冷冷地对我说,我注意到她嘴角有血迹。

“谁打你了?”我问她。

她没理我,拿起我的酒壶就喝,直到醉成一团。

后来清河县的每个人都知道是我杀了武大郎,我不知道是谁说出去的。

(八)

我对这个故事的结局早有预料。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武松会来找我算账,不管为了什么。

从前我和武松喝酒的时候讨论过死的问题,我当时问他:“你想怎样死?”

他说:“不管死在哪里,我都希望我死得像个英雄。”

我们相视大笑,然后举杯痛饮。

那天我没有带刀,离家之前吴月娘再三劝告,要我把刀带上,我笑笑不理,我想一把刀并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潘金莲远远赶来,白门楼像往常一样顾客盈门,人声鼎沸。我看见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的绿裙,秀发蓬松着,阳光像雾一样轻轻洒在她的身上。

“你来了?坐。”武松说。

武松给我倒酒,我一杯杯干掉,我们都没有说话。

“今天这顿我请你。”他说。

“好。”我举杯向天。

很快我就烂醉如泥,我向潘金莲招招手,“你过来。”

她俯身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很久都没这样互相注视了。

“你来干什么?”

“我不放心你,也顺便过来看看他。”

“你会跟他走吗?”

“不会。”

“为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因为,我爱你。”

也许是喝多了的缘故,酒气上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拼命地忍住。要像个英雄,我提醒自己。

武松把刀刺进我胸膛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些从未听过的声音,花瓣悄悄绽放,洞里的蚂蚁轻声低语,微风掠过树梢,有个姑娘在远处咯咯地笑。

“西门庆死了!”有人大声喊道。

竹板打

听我谈

山东有个清河县

清河县

真不赖

出了个西门庆可真坏

那位客官问了:他怎么个坏法?

这西门庆

他不要脸

欺男霸女到处骗钱

他谋害武大郎

抢走潘金莲

毁尸灭迹可真阴险

自古恶人终有报

杀人偿命借债还钱

今日身死白门楼

都说是老天有眼真有眼

武二郎

真英雄

……

英雄这个词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世间并没有英雄,谁在最后一刻能拿起刀谁就是英雄。

武松“呛啷”一声把刀扔下,满斟了一碗酒,一口气喝下去,泪水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

潘金莲掉头下楼,她微胖的身影越走越远,一个淡绿色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天际。我想终我一生,我都没了解过她。虽然,我曾无数次进入她的身体;虽然,是的,我爱她。

吴月娘哭奔而来的时候,我突然记起了我童年的一个细节:我捉住了一只蝴蝶,月娘笑嘻嘻地向我伸手要,她头上系着两只可爱的小辫子。我不给她,拿着蝴蝶在前面跑,月娘哭着在后面追,跑着跑着,我摔了一跤,蝴蝶从手里飞走,越飞越高,我使劲地跳,但再也捉不回那只蝴蝶。我哭了,和追来的月娘抱在一起,望着空中那只不再被我捉到的蝴蝶大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