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
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身份证,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再重复这段话,最后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连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洗脑。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洗礼,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里面时间很短,而且时时警惕,可偶尔还是会动摇,有时甚至会暗自思忖:他们说的这么肯定,会不会真有其事?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听的全是歪理邪说,见的全是职业说谎家,我肯定也会动摇以至相信,如果时间够长,在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谎言之国,我肯定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传销团伙起疑,我们没敢说坐飞机,声称坐的是三亚到上海途经上饶的K512次火车,这班车不过南昌,只能到新余乘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说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听一堂直销课,听到中午十二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了。柳师父大怒:“这他妈的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当饭吃?”
此后的二十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我在上饶见过六十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掌故,精通各种深奥的理论,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者: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回答: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皱眉: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站才发现手机没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二十多天都没暴露,怎么做到的?”我得意洋洋地夸口:“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肯定能心想事成。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不过每次都有惊无险,侥幸逃过。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我和小庞抵达上饶。天很冷,夜很黑,火车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严厉打击各种传销和变相传销行为!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打卖淫嫖娼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在上饶市信州区,每天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传销者。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一百人,最保守的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者也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我们,一个就是小琳,另一个称为“嫂子”。看得出来,他是真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心里也有点恼火,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其实我错怪她们了,她们并不是故意怠慢我,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会议内容只有一个:怎么对付这个新来的叫“郝群”的家伙。我自恃聪明,却没有想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贪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绿色的旧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她们的态度倒很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行李,不断地嘘寒问暖。嫂子非常贴心,特别嘱咐:“哥,你终于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
后来才知道这是传销团伙接待新人的规矩: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接下来会有许多不可想象的事,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事情不对,一个电话就可能酿成大祸。在“电话管理”方面,每个团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的甚至会把新人的手机骗走,然后拨通昂贵的声讯台,一直打到欠费停机,到时求助无门,只能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摆布。
已经深夜了,只能打出租车。司机要价十五,嫂子只肯给十块,双方谁都不肯屈服,站在冰冷的寒风中激烈辩论,嫂子立足于传统,说历来都是十块,要十五就属于宰客。司机立足于现实,说油价高、路程远,给十块太不厚道。对峙了约有十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了,钻进车里就不肯出来,怎么都不肯换车,“价格战争”总算告一段落,司机嘟嘟囔囔地发动起车子。上饶城区不大,很快就到了一家小吃店,嫂子丢下十块钱拔腿就跑,司机在后面连声嚷嚷:“这不行,你回来,回来!”我刚要掏钱,被小琳一把拽走:“别听他的,从来十块钱!”
我无计可施,对司机抱歉地笑笑,心想这两个女人够赖皮的。后来才知道,这个传销窝点最崇尚的就是节俭,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能挨一天就挨一天,能用一块钱买到的东西,绝不能花两块,哪怕为此跑破了鞋。省下的钱有两个用处:大部分用来购买有名无实的产品,小部分用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就是日常的房租、水电、伙食费,还有个名目,叫做“经营费用”——买牙膏和袜子的经营费用。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汽车站附近,那里有一家沙县小吃,我们下了车,嫂子盛情相邀,一定要请我吃一顿。这顿饭不是宵夜,如上所述,传销团伙崇尚节俭,吃宵夜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时候偶尔为之。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很快饭菜端了上来,我点上一支烟,看嫂子和小琳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还有一股恶狠狠的劲儿。
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葱油拌面不够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贪吃,而是饿急了。十几天后,我也能切身体验到这种滋味:看见有人吃东西就流口水,闻到食物的香味就拔不动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顿,简直就是过年了。哦,错了,不是“简直”,那就叫过年。
吃完饭走出来,我指着对面的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是不是住在那里?”嫂子大笑:“哥,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完赳赳前行,领着我穿过一条黑黑的小巷,走进一个黑黑的楼道,爬上一条黑黑的楼梯。时已深夜,我感觉像是踏进了魔鬼的洞窟,心里不停打鼓。
爬到四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客厅中央有一架暗红色的沙发,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弹簧吱吱作响,不知哪间卧室传出梦呓声:“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却没接热水器,也没有进水管,因为传销团伙崇尚节俭,而洗澡既费水又费电,属于奢侈浪费,被组织上严厉禁止。墙上污迹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着,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又小又薄,全都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我当时只觉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这玩意儿的残酷,拿着它上厕所简直就是冒险,除非有高超的手艺,否则一定会出现技术事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三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议定之后,三人相视而笑,我毫无察觉,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着头走出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黑暗中鼾声轰响,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极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说完作势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分量挺重,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鲜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
小庞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动就会碰到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伸手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译的《国王的人马》的结尾:“我们终将回来,慢慢走过长街,看年轻人在球场上奔跑。我们在海边徜徉,看阳光中的跳水板闪亮地伸向空中。我们在松林间漫步,让厚厚的落叶收藏我们的足音。然而,这都是遥远的未来之事,现在,我们走出家门,走进动荡的世界,走出历史又走进历史,去承受时光的万劫不复……”默诵了几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