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鸡还是家禽,只会下蛋,不会卖淫。蔬菜和粮食都没有毒,架上的黄瓜、地里的萝卜,擦擦泥就能吃,爽脆清甜。世界山青水绿,遍地都是野菜,半个小时能挖一大筐,无公害,有营养,人都不吃,全剁了喂猪。那时我父亲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一个人带三个年级,这边教语文,那边教算术,天天一身粉笔灰。回家后喝杯酒,叹两声,关上门就拿我妈出气,他是村里的文明人,打老婆也讲究风度:不动拳头,不打脸,只在身上狠扭狠掐。我妈不识字,但知道三从四德,全力配合,从来不哭不叫,任他扭,任他掐,咬牙忍着,常常一身乌青,打完了照样扫地做饭、缝衣喂猪。那时候我基本都站在窗外,里面响一声我就哆嗦一下,但七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呢?还不敢大声哭,我缩成一团,一心只想钻到墙里去。
我父亲一生积极,领袖说上山下乡,他就上山下乡;领袖说扎根农村,他就娶了我妈。别人偷奸耍滑,他下力真干,挖梯田,送大粪,一颗红心两腿烂疮。别人都回城,他不回,说人家思想落后。后来想回也回不去了,一九七四年是他最后的机会,革委会给了一张表,他偷偷填了,回家收拾了一点东西,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跑了。我外公当时还活着,把全家召齐,连夜赶了三十里山路,在县城汽车站堵住了他,派两个舅舅上去打了一顿,然后押回公社。那是我对这世界最早的记忆:我的父亲五花大绑,一头是血,街两边站满了没心没肺的杂种,都指着他冷冷地笑,我伸手拉他,我的父亲两眼血红,一脚把我踢倒:“小畜生,滚!”
那年我五岁,还是个孩子。我父亲二十六岁,放在今天,也还是个孩子。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们父子没有。
我高中时他在镇上开了个裁缝铺,几乎从不回家,天天带个老花镜踩缝纫机,嘴里长吁短叹。才四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一九八六年除夕之夜,他喝了整整一斤散装白酒,又要打我妈,那时我已经挺高了,冲过去一腿把他踢倒。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我的父亲瘫坐在泥水里,头发花白,满脸流泪,对我妈说:“我这辈子,就是让你毁了,就是让你毁了!”
他死时我不在。回家后到他坟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没哭,感觉就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听说我妈倒是哭得厉害,死死抱着他,几个人都拉不开。她不识字,不会说什么动人的言词,从头到尾都是一句话:“你啊你啊,你吃了多少苦啊,吃了多少苦啊……”
我们这代人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便心怀恶意。我现在事业有成,身家百万,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生。
那盆菊花无处可放,只有拿回家。肖丽高兴极了,也顾不上脚疼,瘸着腿修枝浇水,还给我倒茶按摩,样子殷勤无比。她现在找了份工作,刚上班,特别巴结,烫伤了也不肯请假。早上出门时遮遮掩掩地问我:“你说我坐356还是坐431?”356路是公交快车,车站很远,要走十几分钟;431便宜一块钱,车站也近,但慢得多。这意思是让我送她,我假装没听出来,建议她坐出租车。她尴尬地笑笑,说出租车太贵,还是坐大巴算了。说完一瘸一拐地走向车站,边走还对我挥手。
这个月我只给过她三千块,还是流产后去医院看病的钱。夏天空调常开,光电费就花了五百多,物业管理费是死的,一月四百三十二;她出走后我请了两个钟点工,每周上门三次,每次四十,一个月就要五百;我的衣服全要干洗,至少得两百多,七七八八加起来,估计她手里没剩多少。以前我会在抽屉里放几万块现金,随便取用,现在这钱也收了。这人真能忍,一直不跟我开口,天天吃速冻饺子方便面,我又不是观音菩萨生的,没理由主动伸手,乐得瞧热闹。不过偶尔也会心疼一下,带她吃顿好的,辣子鸡酸菜鱼,吃完了就后悔不迭。
周末要赴胡操性的家宴,到银行提了二十万现金,家里睡着个汉奸,也不敢往回拿,琢磨半天,还是锁在办公室里。刚收拾好,顾菲怒冲冲地走了进来:“你告诉那个王八蛋,那个王八蛋又来……欺负我!”这话没头没脑的,我打趣她:“这么多王八蛋?都是谁啊?”她脸红了红,说你告诉潘志明,他们院……就是陆中原那个王八蛋!又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愣了一下:“你自己告诉老潘不好吗?我一个外人……”她打断我:“他不跟我说话!我……我不见他!”我笑起来:“那还告诉他干什么?你们离都离了,告诉他又能怎么样?”顾菲低下头,脸慢慢白了,眼里泪光泫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自己说的,一辈子都会保护我!”
陆中原现在是大红人,圈里都叫他“陆老板”,据说马上要调到中院当主管业务的副院长。
跟顾菲聊了一会儿,陆中原号称一介不取,对人倒很恋旧,一直对顾菲不能忘情,经常发个短信什么的,有时挺正经,有时就很放肆,她离婚之后干脆摊牌,说反正你也离了,就跟着我吧,要住多大的房子,要开什么样的车,只要你开口!顾菲从来不回,陆老板以为那是默许,说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感情,否则你怎么那么护着我?放心,解决潘志明易如反掌,马上把他调到后勤去!顾菲这才急了,打电话过去骂了一通,陆中原嘿嘿冷笑:“看来我想错了,啊?放心,我不逼你,不过潘志明可在我手里捏着,那两根肋骨我还没跟他算呢,你自己想想!”
这事不好办,更重要的是没有钱收,不过念在同学一场,我还是带老潘去了夷齐寺,路上把顾菲的话讲了,顺便劝他:“离都离了,别操那个心了,再说她对你也不怎么样。”他什么也没说,拳头攥得紧紧的,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我出了个馊主意:“陆老板也太狂了,要不找两个人吓吓他?”刚说完就后悔了。老潘摇摇头:“别说了,我……我不违法。”我叹了口气,从后门拐进夷齐寺,车还没停好,海亮晃着秃头踱来,说来得正好,万城商厦今天开业,请我去开光,就坐你的车吧。其实他们庙给他配了一辆专车,桑塔纳时超98版,他嫌档次太低,几乎从来不坐,号称是给庙里省油。我问他:“万城给你多少钱?”他摇摇头:“不多,八千块,这钱回来要上缴的。”我撇撇嘴,心想老和尚骗鬼呢,肯定存银行了,缴个屁缴。他的钱包我见过,里面插满了信用卡:Visa、Mastercard、运通、大来,都不是普通卡,还有一张中国银行五千美金起存的国内卡,刷遍神州,通行港澳,比我的都高级。
掉头回市区,老潘坐到了后座,跟海亮低声请教,我听而不闻,跟着CD里北大诗僧的调子哼哼:
千年帝王师,一枕黄粱梦,
水湄有佳人,等我已三生。
谁见那春与秋凋尽了世间花,
任凭这功和罪冷落了枕边情……
只听海亮冷冷地来了一句:“同流而不合污,这需要智慧,何况你本来就不是清白人!”我心中冷笑,心想那都是正常的工作报酬,怎么就不清白了?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哄得过就哄,哄不过当头一棒,先敲迷糊了再说,省得你东问西问,人家高僧忙着赚钱,哪有工夫理你?老潘沉默起来。转眼到了蟾宫路,前面车如长龙,一排交警肃立在侧,谁都不让过。我跟其中一个打招呼,他看看我,一下认出来了,说有大干部下来视察,等等吧。接着问我:“那卖菜的老头没再找你吧?”我说他哪敢啊,那次多亏你了。他笑笑,这时老潘的手机响了起来,我听得清清楚楚,正是任红军:“志明,好消息!我的事马上就成了,那什么,你再给我两万,最多三天,我还你十万!”我连连摆手,让他千万别借,老潘没理我,皱着眉问任红军:“你要钱干什么?要是生活费,我有;要拿去登广告,你找别人吧。”任红军连连声明:“生活费,生活费!”我苦笑一声,看他挂了电话,说就你心好,愿意填他那个无底洞。他搓搓手:“唉,同学一场!”
毕业前群殴潘志明,任红军出手最狠,老潘被蒙在被子底下连连怒吼,几次差点拱起来,都被他死死压住,也没出声,一拳拳往脑袋上狠打。出来后咬牙切齿地骂:“操他妈的,过瘾!”其实他们俩没什么过节,他大一时暗恋我们班的唐敏,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敏给老潘写了情书。我当时就想:这人也太毒了,为这么点事整整恨了四年。那天我本来没想动手,后来看他们打得有趣,一群人又催我表态,忍不住上去凑了两拳。没办法,当时的潘志明太优秀了,我承认一生不如,但至少可以暗地里下手。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但谁也别想骑在我头上屙屎。
把他们俩送到,我开车回所里找邱大嘴。这两天我们特别亲热,这种事拼的是耐心和毅力,谁先开口谁就是傻。我请喝茶、请吃饭,还让他把那块江诗丹顿转交给中院的李恩正。邱大嘴也真能装,东拉西扯,讲天文、侃地理,就是不提那事。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直接问他认不认识陈杰,邱大嘴淡淡地:“知道,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没见过面。”
这就好办了。我一躬到地:“邱哥,兄弟以前做错了,现在跟你道歉。要是你还惦记那十五万,我现在就还你。”
邱大嘴两眼瞪得溜圆:“你没吃错药吧?我要是记仇,会帮你圆李恩正的场?”
“你是高人,我服了。求你放兄弟一马,别跟陈杰那小王八蛋一起搞我了。”
他大怒:“操!我他妈什么时候搞过你?我要搞你,你他妈八百年前就死了!”
我还在笑:“那天晚上不是你邱哥主持的?我派了四个人,只跑了一个,那小王八蛋怎么反应那么快?一按门铃警察就到了。携带凶器,私闯民宅,多准确的定性啊,这得是刑案老手吧?还有,是谁跟公安局那么熟啊?说调人就调人,六辆车,三十多个警察!”
他拍案而起:“没错,陈杰是找过我,老子没理这茬儿!老子当过兵的人,不像你这杂种!滚你妈的蛋!你得罪过谁我哪知道?少他妈诬赖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