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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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那天肖然去得晚了一点,妈咪带小姐进来时,港姐已经转战多处,分身无术,不能过来陪他。妈咪一脸狐媚地引荐新产品,说你要不要新来的芬兰波霸,才十七岁,最鲜嫩的金丝猫,见肖然不感兴趣,她又推出了崭新的重庆玉女、未开封的境外白人,还有一对跳舞的孪生姐妹,据说曾经多次给张国荣伴舞,肖然一概不理,挥挥手把她们全轰了出去,说我就要秦巧云,你把她给我叫来。妈咪一脸为难,说港姐正在坐林少的台,实在腾不出身来,你还是叫别人吧。肖然勃然大怒,说林振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他几次了,他让我一次就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定秦巧云了,要多少钱,你让她自己说!

风波就是这么起来的。肖然和林振都是彩衣皇宫的老主顾,谁都不能得罪,妈咪硬着头皮两头调解,调解了一个多小时,矛盾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

港姐的身价也一路飙升,从五十万到一百万,一直涨到五百万,肖然正要继续投标,那边林振改口了,对妈咪说你问问他是不是白痴,有那五百万,我还不如请几个黑道,一枪干掉他!然后就开始人身攻击,林振骂肖然是“大圈农伯”,捡了两个土钱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你让他搞搞清楚,这是香港,不是深圳!”肖然骂林振是骗子世家,靠他爹卖玻璃赚的几分钱到处招摇,早晚要被人砍死,“仆街的王八蛋!”

骂到最后,两个人都怒不可遏,林振拽着港姐踹门而入,说你不就是想上她吗,老子就是不让你,我现在就上给你看!说着就开始撕扯港姐的裙子。肖然气得脸色铁青,抄起酒瓶子就要敲他脑袋,想了一想又放下,大喊一声:“刚子!”赵宝刚纵身而入,挥拳直取林振,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之后,只见林氏珠宝的公子仆坐地上,眼窝淤青,鼻血横流,这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林振艰难地站起来,恨得银牙咬碎、眼眶瞪破、鼻孔翻转,在他身边,肖然正轻薄地搂着港姐,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里闪着冷冷的、狼一般的光芒。

那次肖然差点回不了家。林振扬言要花一千万干掉他,赵宝刚全副武装,一再戒备,还是感觉到了那无所不在的危险,最后只好向部队求助,部队派了半个连的兵力,一直把他们护送过关。那段时间肖然的楼下一直有人逡巡,连停车场都有人站岗,腰里鼓鼓囊囊的,明显是硬家伙。肖然对此倒不太在意,他那天跟港姐调了很久的情,临上床时突然没了兴致,披着睡衣在书房抽了两支烟,随手翻出来一摞照片,他信手翻着,慢慢地想起几年前的一些事。那时天快亮了,港姐在他的床上已经睡熟,四周金碧辉煌,然而死一般的寂静。肖然看着看着,突然在一张照片前停了下来,那是他和韩灵在深圳的第一张合影,在小梅沙,韩灵穿着泳衣站在海滩上,年轻的脸上容光焕发,他搂着她的腰,从救生圈后探出半张脸,眯缝着眼睛大笑。仔细想想,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了啊,肖然轻轻地叹了一声。门口的赵宝刚听在耳里,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时他们还很穷,在路边小摊上吃海鲜,点了鱼、虾和螺,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块钱。吃鱼时韩灵被鱼刺扎破了手指,出了两滴血,肖然抓过她手,放在嘴里使劲地吮,韩灵说“脏”,肖然说不怕,“你怎么样都是干净的”,说得韩灵心中感动,拿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他的脸,嘴里轻轻地问:“我们会一直都这么好吗?”

吃完饭去游泳,耳鬓厮磨了半天,肖然心中动情,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就开始亲她,韩灵难为情,说别,别,有人在看,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要他们看。亲了半天,韩灵一脸羞红地抬起头来,叹着气说这地方多好啊,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肖然说:“等咱们发财了,就到这里买套别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韩灵说:“住一辈子。”

肖然笑,说那就住一辈子,咱们一言为定,谁都不许耍赖。

“不许耍赖……”肖然轻轻地念道。那张照片在黑夜里慢慢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肖然死后,留下了十一套豪宅,一套价值千万的别墅,还有两辆奔驰、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和一辆陆虎揽胜。二〇〇三年四月份,含水市国资局和凯瑞达股东联合会共同起诉君达公司,这些财产大多被查封、扣押、拍卖,作为最后一个留守者,赵宝刚保存了两大箱肖然的私人物品,其中有十九封信,这些信大多是韩灵大学期间写的,介绍完她的大学生活,剩下的就全是思念,说我想你想得快疯了,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说我上课时想你,吃饭时想你,连考试时都在想你。在其中的一封信里,韩灵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张纸,内容全是肖然的名字:肖然,肖然,肖然……

那个死者再也听不到了。这封信里有多处模糊,像是被眼泪打湿的。时隔多年,我无法分清那是谁的眼泪,只好去问韩灵,韩灵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她当年的作品,浑身剧烈地颤抖,说是他,是他!然后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说我只想我走了他会高兴,“没想到……没想到,他也在哭!”

看到最后,我发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是肖然的笔迹,既没抬头也没落款,看不出写于什么时间,信的开头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生平,“我现在功成名就,却经常感到孤独,”然后介绍他的现状:慢性胃炎,高血脂,视力下降,经常觉得没有力气,“吃的东西很贵,但都不可口。经常失眠,身边有无数女人,但都不值得相信,更不值得爱。赚钱太容易了,越来越没意思。”后面涂抹了一整行,接下来是这样一段文字:

我现在很辉煌,也很危险,也许就快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我从来没问过。我经常想到你,两年之前每月想一次,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现在每天都会想。你也许不相信,我还好几次梦到过你,你还像原来一样漂亮,你在校门口掐我,在女生楼下咬我,不过一点都不疼。

我和原来差不多,一百四十斤,不过头上开始长白头发了。你呢?你胖点了没有?你走的时候太瘦了,胖一点会更好看。我常常在想,如果你那时不那么倔,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你为什么要逼我呢?我只是要一个说法。唉,不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是不是?所以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我一生做过很多坏事,也做过很多好事。但从来没对不起谁,除了你。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却不肯要我的一分钱。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吧?

还有,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们的家,那里到处落满了灰,你从前的衣服都被虫子咬坏了,你喜欢看的那几本杂志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纸都发黄了。我还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语文试卷,你有道填空题答错了,不过批卷老师没看出来。

你还记得临走时我说的话吧,我早晚会给你一大笔钱,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这段话里有几处错误,一是把“每星期”写成了“每星周”,二是“回回从前”,我读了几遍,认为应该是“回到从前”。抄录这段话时,我心里一直想着肖然的样子:他坐在书桌前,写两句就停一会儿,站起来走两步,抽支烟,然后再接着写。

黄昏的太阳斜斜地照着他,他面色平静,脸上似笑非笑,两只瞳孔微微收缩,就像他遗照上的脸。这是一封注定不会寄出的信,他想写给谁看?他写的时候会叹气吗?

没有人知道。

对了,还有那行被涂掉的字。韩灵把信翻过来,对着太阳看了半天,看着看着,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韩灵抖了一会儿,双手捂脸,使劲地哭。

肖然说:我讨厌过你,但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讨厌的你,已经成了我不可割舍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