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工资了。我到自动提款机上刷了一下卡,发现数目不对,我月薪六千,外加销售额万分之二的提成,上个月应该拿到八千二百多,但账上只收到七千三百。我问会计是什么原因,他翻了一下账本,说我三月份有两天旷工,扣掉了九百块。我骂了一句,直接去找董胖子。
他正在和刘三谈话,这厮近一段时间拼命拉拢,请我的部下吃饭、送礼物,据赵燕说还有封官许愿什么的。昨天晚上十点多,她给我打电话,说陈哥你猜我在哪儿。我笑嘻嘻地说不在某人身下就在某人身上,她呸了一声,说她在滨江饭店,董胖子请她和刘三吃饭,暗示他们应该“弃暗投明”,刘三已经表了忠心了,她实在看不下去,跑到洗手间里给我打电话,“你小心点,他们阴得很。”我的头当时就蒙了,像被谁狠狠砸了一下,实在没想到刘三也会叛变,这小子一毕业就跟我学业务,我像亲哥哥一样对他,每几个月长一级工资,该教他的全教他了,还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主管,现在管七十几个人,如果他真跟董胖子串通起来搞我,那就麻烦大了。
我说两位商量大事呢,刘三的脸刷地红了,说陈哥我先出去了,你和董总谈。我大咧咧地坐下,问董胖子:“我上个月的旷工是怎么回事?”他装傻,说一切正常啊,都是按制度办事。我火冒三丈,说我他妈的什么时候旷过工?他瞪我一眼,抄起电话把小刘叫进来,说你给陈经理解释一下。
小刘看着我,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陈哥你二十四号、二十七号没请假也没来上班,所以就画了旷工。小刘不是我的人,但为人正直,董胖子写信投诉上任总经理时,内勤人员迫于他的淫威,都在上面签了名,只有小刘拒签,下班路上我问他,他说他做人的原则就是“绝不介入明争暗斗,绝不说违心话陷害别人”,令我肃然起敬。
我心里明镜似的,董胖子这叫一石二鸟,我和小刘都是他心上的刺,他巴不得我们两个斗起来呢。这厮大学时学的是政治学,精通一切搞人的学问,经常说自己“不在官场混实在是可惜了”。我强压着怒火,对他说我二十四号、二十七号都在外面陪客户,画旷工太没有道理了。他像个书记一样掐着腰,说公司制度有规定,外出要填外派单,你没填单我也没办法。我冷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他双手一摊,说你违反了制度,我也是爱莫能助啊!这厮一向都是这个德性,割了鸡巴拜神,神烦死了,人也疼死了,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内心龌龊不堪。我愤然起身,把门摔得山响,办公大厅里一百多号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刘三跑到我办公室,问我内江的货款怎么办。我丢给他一支娇子,说刘三我对你怎么样,他说那还用说,没有你,我哪有今天?说着动情地回忆起我对他的恩情,眼眶都红了。我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落了地,想还好,刘三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笑着问他,“那你还向董胖子表什么忠心?”他一下子急了,说我就知道赵燕是个小人,“贱婆娘自己不要脸,跟董胖子眉来眼去的,还敢说老子坏话!”我说她怎么眉来眼去的,他学着赵燕的声音扭扭捏捏地说:“董总你又成熟又稳重,是公司里最有魅力的男人!”我听得心里巨酸,连连说我×我×,心想赵燕可真是够贱的。
我在办公室里越坐越气,九百块啊,该死的董胖子,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我设计了无数种报复方案,其一是找几个人在路上截住他痛揍一顿,把那张冒着油光的肥猪脸砸个稀巴烂;或者在他那辆雅阁车上做做手脚,让他车毁人亡。想到后来,什么恶毒刁钻的主意都有,比如给他弄几支白粉烟,让他吸毒吸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或者给他打一支艾滋针,让他生不如死,浑身长满大疮。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一说,我相信董胖子那会儿一定肉颤不已。
王大头的电话把我从无休止的意淫中拉了回来,他好像喝了酒,含混不清地说我要的电话清单已经拿到了。那天听我说赵悦有外遇,他十分愤怒,说我就知道这种女人不能要,“贱货!”骂得我也很不高兴,我想这事虽然挺让人生气的,不过,不过,是的,我宁愿相信赵悦只是一时冲动。何况外遇的事还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亲眼目睹。女人在这种事上总能找到比男人更多的辩护理由。大三那年,李良交了个女朋友叫苏欣,重庆人,脸蛋一般,身材火辣,性格十分热烈奔放,说“棰子”的次数比我都多。有一天我们四个坐在一起吃饭,苏欣对李良说:“哪怕被你堵在被窝里了,我也要跳起来大声说:‘不!还没有进去呢!’”那天赵悦的脸色很难看,不过我相信她一定接受了苏欣的观点,打死不认账。
我托王大头打印赵悦的手机通话清单,我是这么理解的:如果赵悦只是一时发昏,我可以原谅她,但我必须要把事情搞清楚,否则就真成傻×了。要按王大头的意见,我应该一脚把赵悦蹬了,“这种事你也能忍?你他妈的还是不是条汉子?”说得我无地自容,隐隐约约地有点恨他。
王大头的所位于市中心,我赶到时看见闹哄哄的一堆人,楼梯口铐着两个,还有一帮小脚老太正在大声嚷嚷。我听了一下,原来那两个被铐着的都是下岗工人,一人弄了辆小人力三轮,成都话叫“粑耳朵”的,没申请执照就擅自载客,城管没收车辆时,他们不但不听,还推推搡搡地叫板,就被抓到这儿来了。老太们路见不平,一路跟来主持正义,口沫横飞地要求派出所马上放人。
王大头躲在办公室里扫雷,看见我进来喟然长叹:“末法时代,妖孽横生啊!”我说你们也太黑了吧,人家自力更生,碍你们棰子事了?大头苦笑一下,说上峰有命令,我也没办法。说着拿出厚厚的一摞纸来,说你自己查吧,你老婆一年来所有通话记录都在上面。
我心情复杂,不知道这摞纸对自己是祸还是福。门口人声鼎沸,室内日光灯嗞嗞作响,在王大头关切的目光里,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我要知道些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将怎样面对这摞纸里隐藏的那个事实?越过钢筋水泥的丛林,越过汹涌的车河人流,我看见赵悦正轻飏在回家的路上,裙裾飘舞,长发飞扬,她依然是那么美丽动人。而在这一刻,我想,她的终点还是不是我的终点?
王大头递了张纸巾给我,拍拍我的肩膀,“别伤心了,回家跟她好好谈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一推开家门就闻见一股异香,赵悦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笑得眼如弯月,“猜猜我做什么给你吃?”我吸了下鼻子,说有竹笋烧牛肉、水煮鱼,肯定还有我爱吃的栗子烧鸡。她捅了我一拳,说你个馋鬼,居然被你猜中。
这顿饭吃得很高兴,赵悦跟我妈学了一个月,厨艺大有长进,牛肉肥而不腻,鱼烧得鲜嫩无比,栗子清甜,鸡肉甘爽,吃得我直叹气。吃完饭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到处都擦得锃锃亮,衣服熨得展展帖帖,卧室里摆着我们的结婚照,镜框上有一个明显的口红印,恰好印在我的脸上。
柔情像潮水一样漫卷而来,赵悦靠在门上似笑不笑地看着我,我猛然把她抱起来,一把扔在床上,开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她一边推我的手一边咯咯娇笑,越发使我欲火万丈,我几下脱光了,把她扳过来,从后面势不可挡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赵悦迷醉地抓住我的手,毫不顾忌地大声叫喊。在整点新闻的音乐声中,在隔壁哗哗的水声中,我们一起陷入癫狂。
事毕之后,赵悦用脸庞温柔摩擦我的胸膛,我从肉欲的高山上滚落下来,表情如圣徒一样神圣和沧桑。世界一片虚空,我静静地躺着,身下潮湿,心中宁静,目光忧伤。一些念头在灵魂的最深处涌动,像渐渐迷离的成都夜空。多年前的几句诗沿时光飘飘而来,有如天籁:
多年后的夜里
你掩面哭泣
青春的灯火若即若离
是谁让你一生怀疑
是谁守着最初的誓言 站在原地
谁在天堂
谁在地狱
谁在年轻的梦里一直找你……
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赵悦搂紧我,脸如桃花,目光清澈如水。记忆里一些光点瞬间聚合,我看见七年以前,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她挟着书本低头走过来,我拦住她:“这么用功啊?”她含笑点头,我说:“我想找个人陪我喝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她笑嘻嘻地把书塞到我怀里,拉起我的手说:“谁怕谁呀?去!”
我们俩严肃地互相注视,渐渐地,她的嘴角出现笑纹,笑纹渐渐荡开,越来越大,忽然“扑哧”一声,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无比,在屋子上空久久回荡,我们抱成一团,热切地互相抚摸,我身体的某个部位重新崛起,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赵燕气哼哼地问我:“陈重,你怎么能这么办事呀?”我说怎么了,她说刚才董胖子找她,骂她叛徒,“我好心好意地告诉你,没想到你转身就把我卖了!你还是不是人啊你?!”她哭着喊道,“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赵悦问怎么了,我咬着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拨打刘三的手机,他不接,我固执地一次次重拔,最后终于听见他尖细的声音。
我说你给我一个解释,他迟疑了半天,说:“陈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问!”我咬牙切齿地说。
“董胖子写信投诉孙总,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也不告诉他?”
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后悔,董胖子起事的时候告诉我,老孙是个废物,把他搞走大家都有好处,我也认为这是我的机会,所以就一直任由他们胡来,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我说:“你就为了这个和董胖子一起搞我?”他不说话。我说你出来,咱们当面谈一谈,他说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没必要再谈了。我狂怒不已,说刘三我日你妈!他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我妈已经老了,陈哥,你要真想日,我给你找两个年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