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秋天,我的手掌就会蜕一层皮。西医说是缺乏维生素;中医说因为我血热;赵悦说,你前生一定是条蛇。
在远离人世的山窟里,我曾冷冷地看过这一切吗?爱和恨,悲伤和甜蜜,我用百世光阴修来的今生的因缘造化,会不会像我手掌的死皮一样纷纷遗落在这个阴冷的秋天?
二〇〇一年成都的秋天跟往常没有任何分别,黄叶满地,风沙迷眼,每个夜晚都会有人死去,守灵的人围着尸体打麻将,脸上喜笑颜开;婴儿在产房里出生,脐带剪断,从此注定了他们的一生。李良说你信吗,其实生命只不过是上帝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走出金海湾的大门,我一直在笑。前台小姐跟我打招呼,我优雅的鞠了半躬,对她说“谢谢”,谢谢她帮我打的那个电话。赵悦这次总该脸红了吧,不知道杨涛会不会继续在她身上抚摸我的指纹。锅灶都是热的,赵悦应该不介意多炒一个菜,我亲爱的同靴杨涛,相信他也不会嫌弃剩饭。只可惜我预交的那三百多块钱房费了,我想,明天一定要记着来拿发票。
两清了,我们互不相欠。我对着天空甩了甩手。那个叫赵悦的女人,今夜将在我的账本上一笔勾销,永远地一笔勾销,永远不再记起。我们用整整七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个真理:爱情不过是性冲动的副产品。或者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爱情,欺骗和背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一辆的士嘎的一声在我旁边停下,司机探头出来怒骂:“找死啊!瓜娃子会不会开车?!”我满面堆笑,连声说对不起,他怒气不止,嘟嘟囔囔地骂着走远了。我笑得几乎把方向盘撅下来,心想:瞧,这就是饶恕的后果。如果我下去劈头盖脸给他两拳,龟儿子一定连个屁都不敢放。
喝多了,膀胱憋胀。我在二环路边停了车,拉开裤门就开始给草地施肥。昏暗的路灯下,这片草看上去萎靡不堪,在尿浪的冲击下倒倒伏伏,像渐渐老去、一身衰败的我。我曾有过那样的青绿年华么?有了我灌溉的氮磷钾,它们明年应该长得更茂盛吧,而我生命的养分又在哪里?
一辆外地的中巴呼啸而过,几张脸贴在窗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滔滔放水。正在畅快之际,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娃很不像话哦,站在马路上撒尿。”我满面羞愧,急急忙忙收起作案工具,回头看见一条人影慢慢走近。
我相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合适的人,谁都会放纵自己,面对安全的诱惑,我不相信会有人比阳痿和石女更坚强。赵悦以前反对过这个观点,我一句话就把她逼到墙角:“如果你和古天乐单独在一个房间里,他来勾引你,你会不会接受?”古天乐是她的偶像。赵悦想了半天,避而不答,只说那种情况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出现。我笑笑,没再说什么,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坚贞爱情。
说话的人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脸涂得像个烧饼,短裤小衫,肚脐眼耀眼夺目,一看就是流动作案的家禽。我白她一眼,转身要上车,被她一把拉住,“帅哥,照顾一下生意嘛,一百元就行。”我刚想让她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用嘴吗?”她鄙夷地看了看我刚施下的肥,吐了一口唾沫,说用嘴就要五百。我哼了一声,砰的一声关上门,发动车子就要走。那姑娘急了,扑到窗边连续地报价:“四百!三百……”
周卫东总是嘲笑我不懂享受,说女人两张嘴,下面的要吃,上面的也不能闲着,还要进行常识普及,解释什么叫“莱温斯基进行式”,有一次喝茶,他还说他想在肖家河开一家发廊,名字就叫白宫之吻。回家跟赵悦说起这事,她喃喃地骂个不休,说周卫东真是个畜生,太侮辱人了。我为了表明革命立场,立刻与周卫东划清了界限,说就是就是,恩爱夫妻还没什么,不认不识的,真是太拿人不当人了。赵悦白我一眼,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你休想!”我当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耗子。
外面不时有车辆开过,灯光越去越远,在夜幕中消于无形,夜市散了,小贩们推着锅碗瓢盆,苦丧着脸回到亲人面前。每个夜行人都会怀想一盏灯火,而这个时候,还有谁在等我、想念我吗?
那姑娘还在练吐纳功夫,长发飘散在我的腰间。当坚硬的渐渐消融,世界戛然一声断裂,记忆中的那些细节又像河水一样翻滚奔腾:
一九九六年秋天,在峨眉金顶,我把外衣全裹在赵悦身上,她还是不停地发抖,牙齿碰撞得像马在石板上跳舞,对我说:“二十年之后,我们再来一次……谁都不许反悔!”我说到那时你都成黄脸婆了,不干,我要带年轻漂亮的小蜜来。赵悦大怒,踢扫堂腿,捶窝心拳,追杀十余里,几乎把我打成植物。最后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赵悦挣了一下没挣开,一下子安静起来。我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转头看见白茫茫的云海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第一束阳光破天而来,照得我们满身金光。
一九九八年,从东北回来,赵悦和她妈在火车站抱头痛哭。丈母娘拉着我的手,哀求一般地说:“陈重,赵悦从小到大没过几天好日子,你可一定要疼她啊!”赵悦哭得站不直腰,我搂着她的肩膀郑重承诺:“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火车过了山海关,赵悦问我:“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一边吃火腿肠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我要骗你,你就是小狗。”她没听出我话里的玄机,笑得跟花儿一样。
……
那姑娘走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那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这个坟墓一般的城市里,谁可以为我的青春作证?李良说,你可以为很多人活着,但只能为一个人死。而在这个萧瑟的秋夜,我活着是为了谁?我又可以为谁而死?
赵悦的前男朋友叫任丽华,一个分不清公母的名字。小树林事件之后,赵悦一直都避讳谈他,任我施出千般花招万般诡计,她始终牙关紧锁,打死不肯透露他们交往的细节。我说看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自己想知道些什么,但她越是不说,我就越是觉得有问题。有一次因为这事,我们吵得很厉害,我一时没压住火气,破口大骂:“贱货!你就是看任丽华鸡巴不行才找上我!”她急怒欲狂,像疯了一样冲进厨房,抓起菜刀上下挥舞,声称要劈了我。被我缴了械之后仍然乱踢乱咬,泪流满面地发表预言:“陈重,你亏了良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有些事我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学校里传说赵悦曾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自杀过,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她矢口否认,再问下去就要翻脸。去年圣诞前夜,我们温存过后,她把脸贴在我的胸脯上,有意无意地说:“我这辈子再不会为别人自杀了,要死就死在你面前。”话没说完,圣诞钟声远远敲响,楼下的酒吧里传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想赵悦该不会自杀吧,这时一辆汽车开过去,身边的路灯闪了两下,无声无息地灭掉了,一句话雷鸣般轰响着涌上心头:人死如灯灭。我一下惊呆了,脑袋里嗡嗡乱响,似乎已经看见了赵悦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我忙不迭地提上裤子,扑到前座上发动起车子,用力地扳过方向盘,紧踩着油门往回掉头,车门擦过路边的绿化树,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金海湾酒店三〇八房间。那扇门依然虚掩,我抓住门把手,感觉心跳得厉害,静了大概有两秒种,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三〇八空无一人,像坟墓一样寂静无声,电视消了音,形形色色的人从屏幕上翩翩走过,脸上或忧或喜,不知在说些什么。所有的灯都开着,床单胡乱地堆在床头,我用过的那张擦鞋纸,斜斜地挂在垃圾筐沿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擦过鞋的那面污秽肮脏,没擦过的那面光洁纯净,像初生婴儿的无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