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找婚姻介绍所帮我介绍了几个女朋友,开始我坚决不去,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老土,我自己不会找?老太太哼了一声,说看你找的什么东西,又骗你家产又玩弄你感情。
她最近对赵悦一肚子怨恨,上个星期跟我姐一起去找她,希望能为我们说合,没想到正好碰见她跟一个男的促膝谈心,神情亲密,我姐说老太太当时就有点哆嗦,说了几句话拂袖辞去,回家后喃喃咒骂,说赵某人长着一颗贼心,“结发夫妻,那么多年的感情,她也真忍心,说丢下就丢下了。”然后置一个医护人员的工作常识于不顾,预言赵悦未来儿子的肛门缺陷。
我听见这事,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火烧火燎地疼。晚上打电话给赵悦,强作欢笑,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赵悦说正在考察,还说这次一定要找个人品好的。我指责她不讲义气,“不是说好了优先考虑我吗?”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时候真挺单纯的,“你真的认为我们两个有可能复合?”我勾着头坐到沙发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老是鼓动我跟赵悦重分家产,然后掰着手指头帮我算账:房子的首付十二万,我出了三万,老汉赞助了两万;全套家具三万多,全是我买的;全套家电不下两万,我姐赞助了一半,总数合计七万多,还不包括我每月供房的钱。刚离婚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说赵悦只是暂时保管,“早晚还是我的。”出了这件事后,我妈催得我更紧了,说你要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去。我一下子急了,跟老太太瞪眼睛,“你别烦了好不好?不就那么几个钱吗?再说,”我的喉咙堵住了,“赵悦哪有什么钱?”
大学时代的赵悦一直都很穷,当时我每月生活费四百元,她只有一百五,加上学校每月发的四十九块五毛钱补贴,也就刚刚够花。赵悦后来伤心地告诉我,说看见其他同学买漂亮衣服,她总是一个人躲在蚊帐里,心中充满惆怅。
我听了很是心疼,大三下学期,我斥三百元巨资给她买了一套灰色的职业装,赵悦感动得都快哭了,狠狠地抓着我的手,像梅超风在练九阴白骨爪。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樱花烂漫,柳丝飘扬,我和女生赵悦在礼堂后的小树林里紧紧拥抱,对生活充满信心。而七年之后,那套职业装早成了抹布,就像我们曾经热烈过的情感。
我妈共给我安排了四次面试,四个人各具特点。第一个健壮无比,身材像是搞举重的,我喝了会儿茶,借口公司有急事,仓皇逃离现场。我妈问怎么了,我说我打不过她,“你不想你儿子天天鼻青脸肿的吧?”第二个长得倒还有几分姿色,就是粉搽得太厚,像戴着一顶钢盔,一见面就问我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我说只有自行车,还是借钱买的,她马上就冷了脸。
每次面试,我妈总要介绍我是“短婚”,意思是我的婚姻不会给我任何影响。我在一旁听着目光黯淡,心想那三年的时间,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是一个玩笑、一场游戏,还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而经历过那一切之后,我还有没有勇气再来第二次?李良说婚姻和卖淫嫖娼是一回事,只不过一个批发,一个零售而已。说得我黯然神伤。
那天我们三个喝了二十三瓶生力啤酒,午夜之后,李良打电话叫来一个小姑娘,念旅游职高的,漂亮得让人心跳。李良搂着美女,吊儿郎当地说他算是想开了,“生活以快乐为本,不必拘泥规则”,说完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是吧?”那姑娘含羞点头。
我端起酒杯,看见舞台中央灯光闪烁,一个长发飘飘的帅哥正在嘶哑着歌唱:“再靠近一些/一朵花正在枯萎/再靠近一些/你会看见我眼中含满泪水……”我转过头来,看着我的朋友李良,他的脸在角落里幽幽地泛着青光,像一块冷却的金属。他的双眼和十年前一样明亮,只是多了一丝冷冷的笑容,我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问自己:这就是我们曾经热切盼望过的未来生活?
你注视它
它就会燃烧
——李良·《天堂·柴》
李良和叶梅分居了,说起这事,他不无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王大头说喝酒喝酒,今晚谁再提不高兴的事,老子就把他铐起来。其实我一直都有点看不起王大头,觉得他层次低,没文化,俗人一个。不过回过头来想想,这么多年了,他一点亏都没吃过,一步冤枉路都没走过,除了运气之外,肯定也不乏生活的智慧,李良说他是孙猴子假扮的猪八戒,王某人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像你们,东想西想的,我只要白天有口喝的,晚上有把摸的就够了。据说这厮最近又要升官,调到分局去管装备,是一个著名的肥缺。
李良不无嫉妒地说你赚钱比我容易多了,又没风险又不用费脑筋。王大头装纯洁,说我可是人民公仆,吃吃喝喝无所谓,还真不敢伸手大把捞钱。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娃买房子的三十多万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李良连声附和,说就是就是,“你家里一柜子的五粮液难道是你尿出来的?”
抨击完贪官污吏,李良看着我笑了笑,昏暗的灯光下,我分不清那是真诚还是讥讽。从凯撒大酒店回来后,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想请求他的原谅,不,是饶恕。我认为这世上有几样东西是重要的,其一就是李良的友谊。但他每次都是直接挂机,听都不听,我讪讪地放下话筒,嘴里腥臭不堪,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胆。
我桌上摆着一张我们宿舍的合影,那是在一九九三年的长城,李良搂着我的肩膀,我掐着王大头的脖子,陈超木头一样站在旁边,已经死去的老大流里流气地叼着香烟,结实得像一头公牛。时隔八年,我依然能清晰地听到当年的画外音,李良说:“我们今后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大补充:“有女人同上!”然后一群人哈哈大笑。
八年之后,我看着这张照片有些敬畏,我从来不信命运不拜神,但在那一刻,我想,是谁改变了照片中少年们的生活?是谁把他们分配在生死两岸?或者,我的裤裆里又在隐隐作痛,是谁让李良踢向我们的友谊?
我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李良不是那么有钱,我还会不会如此重视他?
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有点高,我到卫生间抠着嗓子吐了一次,出来后支持不住了,扒着洗手池的台子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鱼,正为了最后一口水拼命挣扎。服务生拿热毛巾敷在我脖子上,用力地帮我按摩,我突然想起以前靠在沙发上让赵悦掏耳朵的情景,嘴里又酸又苦。
坐回桌上又喝了一瓶,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要回去看看赵悦。王大头用力把我按回椅上,粗鲁地骂我:“日你妈,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我嘴唇哆嗦了两下,酒气上涌,心里又屈辱又伤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李良也喝多了,坐在那里傻乎乎地笑,看见我哭更是笑得直往地下出溜,小美女吃力地扶着他,被他一把推开,说:“去,去陪陪我哥们,今晚他就交给你了。”美女白他一眼,李良又开始笑,说出来的话却是阴毒无比:“都少他妈的跟我装蒜,不就是想我的钱吗?我给你一万,你……不干?”
那夜的乐声震耳欲聋,灯光明灭不定。在零点酒吧的二楼,一个人在哭泣,那是陈重,另外一个人哈哈大笑,那是他的情敌和朋友。从更远的角度看去,渐渐沉睡的成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那是残存的生命的磷火,而那些哭着笑着的人,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顶,就像墓道里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