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过去了,透过这样的领悟追忆仓央嘉措的风采和神韵,人们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英俊的青年,在刚刚落成的诗稿前拈花微笑。
21、 别离,情人的永恒之伤
仓央嘉措诗作之(56)
将帽子戴在头上,
将发辫抛在背后。
他说:“请慢慢地走!”
他说:“请慢慢地住!”
他问:“你心中是否悲伤?”
他说:“不久就要相会!”
于道泉·译
轻垂辫发结冠缨,
临别叮咛缓缓行。
不久与君须会合,
暂时判袂莫伤情。
曾缄·译
一言慢慢行,
一言君且住,
问君悲不悲,
不久还相遇。
刘希武·译
帽子戴到头上,
辫儿甩在背后。
这个说:“请你珍惜。”
那个说:“请你慢走!”
“恐怕你又要悲伤了。”
“过不久就会聚首!”
庄晶·译
相聚总是意味着别离,甜蜜总是伴随着哀伤。幸福总是那么短暂,而烦恼总是那么绵长。
情人分别,难舍难分。执手相看,泪眼相嘱。古往今来,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反复上演过多少次,也不知道被文人骚客吟咏了多少回。仓央嘉措用比任何诗人都更加简单平实的语言,又一次撕开了“别离”这一永恒的情人之伤。
虽然是“不久还要相会”的劝慰,但人们感受到的,却更多的是聚少离多的悲凉和年华易逝、人生无常的苦痛。
相恋中的人们都相信爱情是永恒的,他们不知道造化为所有事物包括人自己都设定了使用期限。人类的悲剧在于,每个人都知道再恒久的东西也不过一辈子那么长,但人们总是在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而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实际上,佛家除了因果之外,还特别讲究“缘起”。一切的存在都离不开时空的各种条件,任何事物都是相互依赖的。一切都处于刹那的变化之中,世间根本不存在不依条件转移而永恒不变的东西。无大就谈不上小,没有生就无所谓死,没有部分就不会有整体,没有死亡也就无所谓生长……
所有的诗人都在感伤别离,但实际上,如果没有别离,相聚的美好又从何谈起呢?
22、 心是根本
仓央嘉措诗作之(59)
卦箭中了鹄的以后,
箭头钻到地里去了;
我同爱人相会以后,
心又跟伊去了。
于道泉·译
卦箭分明中鹄来,
箭头颠倒落尘埃。
情人一见还成鹄,
心箭如何挽得回。
曾缄·译
弯弓射鹄的,
箭头深入地,
自我一见伊,
魂魄随裙帔。
刘希武·译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了我的恋人,
魂儿已跟她飞去。
庄晶·译
仓央嘉措诗作之(64)
会说话的鹦鹉儿,
请你不要做声。
柳林里的画眉姐姐,
要唱一曲好听的调儿。
于道泉·译
吩咐林中解语莺,
辩才虽好且休鸣。
画眉阿姊垂杨畔,
我要听他唱一声。
曾缄·译
能言小鹦哥,
君言暂结束,
柳上黄莺儿,
正欲歌清曲。
刘希武·译
会说话的鹦哥,
请你免开尊口。
柳树里的画眉姐,
要鸣啭清歌一曲。
庄晶·译
在西藏,有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故事:五世达赖时期,曾经有一位不识字的老人每天在布达拉宫转经。有一次五世达赖喇嘛经过他的身边,发现他念诵的经文是错的,但每当他念诵经文的时候,就有吉祥天女(度母)出现在他的头顶。五世达赖很惊奇,就教给他正确的经文,但当他念诵正确经文的时候,那些吉祥天女反而不出现了。后来,老人又照以前的念法诵经,吉祥天女又出现了。
五世达赖喇嘛终于明白了。他解释说:当老人念错经的时候,老人的心灵集中在度母身上,所以女神就来保佑他;当他念真经的时候,他的心灵都被经文占据了,所以度母就不再出现了。这说明,用心专一最重要。
仓央嘉措这两首诗也说明了同样的道理。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情人身上,就能最大地体验爱情的滋味,“魂儿都被她带走”。相反,如果三心二意,甜蜜的爱情就会变成寡淡的白开水。只有让能言的鹦哥闭嘴,才能更好地聆听画眉的歌唱。
这个道理,同样可以用来修心学佛。西藏著名的高僧兰仁巴大师在他的修行笔记里说:佛与凡人的区别很简单,在于是否清除心灵的污染。除了清除心灵污染外,没有别的成佛妙法,“全部佛法概括起来就只有一句话:净化心灵”。
龙树菩萨也曾教诲说:请你调伏心性,佛说心是根本。
是的,修心是亲近佛法的捷径,而佛法则是驯服心的有力工具。一个一心向佛的人,可以使心达到宁静的状态,净化身、语、意,获得心灵的宁静和力量,获得和平与幸福,那才是幸福的终极目标。
在生活中,当我们用心专一的时候,无论相隔多远,心与心的距离都会很近。而当我们心猿意马的时候,对面犹如天涯。有一位哲人说:为什么人在吵架时声音很大?因为当两个人相互愤怒的时候,他们的心和心相距太远;反过来,为什么恋爱时总喜欢喃喃低语?那是因为两颗心彼此紧挨,每个人的心中都只有对方。
23、 一辈子不够
仓央嘉措诗作之(63)
在极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这些宠幸;
在来生童年的时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
于道泉·译
结尽同心缔尽缘,
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
玉树临风一少年。
曾缄·译
余生虽云短,
承恩受宠多,
来生再年少,
所遇复如何。
刘希武·译
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否再次相逢。
庄晶·译
这真是藏传佛教特色的爱情誓言:恋人之间一生一世在一起还不够,希望下辈子还能在一起。
在藏传佛教看来,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重新转世的开始。就如人不会把一辈子的存款都花在一顿饭上一样,因为未来还有千千万万世,所以来世比今生更加重要。这种长远的观点深刻影响了藏传佛教信徒的生活方式。他们总是能够有更加长远的目光:无论今生如何,总还可以希望下辈子比今生更好。
据说,怀着某种强烈愿望转世的人,身上会有某种神秘的宿命标记。如果前世足够虔诚,转世后从一降生这个标记就会终日炙烤着他或她的心,驱赶着他或她去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接续前缘。
《西藏文学》副主编罗布次仁曾给我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老汉忽然觉得一头对他咩咩叫的羊是自己去世的妻子的转世,于是买下来,天天带它到八廓街转经,以便它来世再投胎做人。这种羊其实在拉萨很常见,叫“放生羊”,是谁也不能再伤害的。后来老汉生了病,这只羊依旧天天自己去转经,为下一辈子的夫妻重逢积累功德……
不过,转世的信仰有时也让前世的恩怨情仇显得那么之轻。很多西藏的高僧都会讲述这样的故事:有位圣者化缘,看到一个村妇怀抱小孩,给小孩喂鱼肉,不时抛石头打一只嚼鱼骨头的母狗。圣者不禁失笑,原来村妇的亲生父亲转生为那条鱼,那只母狗是她亲生母亲的转世,而怀中的小孩,前生则是杀害自己的仇家。
圣者说:食父亲之肉而残打母亲,认冤家做子抱在怀中,妻子啃其丈夫的骸骨,这就是世间的恩怨情仇。
24、 幸福需要勇敢
仓央嘉措诗作之(65)
后面凶恶的龙魔,
不论怎样厉害;
前面树上的苹果,
我必须摘一个吃。
于道泉·译
纵使龙魔逐我来,
张牙舞爪欲为灾。
眼前苹果终须吃,
大胆将他摘一枚。
曾缄·译
毒龙在我后,
虽猛我不畏,
苹果正当前,
摘下且尝味。
刘希武·译
背后凶厉的魔龙,
不管它凶也不凶。
为摘前面的草果,
敢豁出这条性命。
庄晶·译
我曾经请教一位藏族作家:仓央嘉措诗作原文的美,翻译成汉语还能剩下多少?这位作家告诉我说:最多还有三分之一。这也就是说,由于不同语言在韵律、意境表现上的差异,诗歌的意思虽然可以翻译,但诗歌大部分的美是很难通过翻译移植的。我猜这首从汉语看来很平淡的诗,在藏文原作中一定是十分精彩的。
仓央嘉措这首诗,虽然也可以看作是对以“苹果”为象征的爱情的追求和歌颂,但看起来更像是他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的爆发和宣言,是他对人生目标的理解和态度,表达了他对各种艰难险阻的蔑视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信念。
都说佛教是消极的出世、容忍和放弃,但在这首诗中,深具慧根的仓央嘉措告诉我们,其实勇敢进取和无所畏惧,也是修道成佛、通往极乐的必要条件——很多人不了解的是,佛教本来就是追求快乐的宗教。佛教认为,人生多苦,所以要勇敢而富有智慧地抛弃世俗的羁绊,追求可持续的、脱离轮回的终极快乐。
藏传佛教的很多护法,看起来都肢体健硕、相貌凶恶,这正是佛法力量和勇猛的象征。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因果定律面前,一个轻言放弃、不勇猛精进的人,不唯自己不可能证悟得道,更谈不上做众生的度化者。
25、 情到深处的“正话反说”
仓央嘉措诗作之(66)
第一最好是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至相恋;
第二最好是不相识,
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于道泉·译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
免教辛苦作相思。
曾缄·译
最好不相见,
免我常相恋,
最好不相知,
免我常相思。
刘希武·译
压根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庄晶·译
有人认为这是一首政治讽喻诗,反映了当时仓央嘉措夹在拉藏汗和第巴桑结嘉措两股势力中间的两难处境。
还有人把这首诗翻译成“初出不触尘世,怎会贪念种种。身如未陷俗欲,无缘不会生愁”,认为它是一首宗教劝诫的道歌,教育大家护念守戒,去欲除贪,以求心灵平静、精神愉悦。
不过,在我看来,这首诗显然是情到深处的“正话反说”,目的在于表达相恋之深和相思之苦。其意境之美、用意之巧,堪称仓央嘉措“情诗”中的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