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的矛头直指李泌,又言及只追究首恶,胁从不问,一时之间城中舆论竟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大事已然底定,太子夺取皇位已经成了定局,但现在看来却是再度晦暗不明。
还有更让人大为琢磨的一点,檄文中只提及了李泌,对首恶太子却只字不提。也许其中还有什么不为外人道也得原因。当然,这只是不明真相之人的胡乱揣测而已,就连涉事的主角之一,太子李亨对对这封檄文大惑不解。
“殿下,是李泌虑事不周,连累了殿下!”
李亨向来不喜欢将责任推诿余人,对于李泌的忠心与能力,他毫不怀疑。但整件事发展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着所有进程,李亨时时会有一种无力感,表面上看他在把控着大局,却总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所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李亨并不责怪李泌,李泌在这段时间里殚精竭虑,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要怪只能怪,老天不作美,以及对手的能力异于常人。
“先生何出此言?李亨决断在先,参与兵谏,便当承受风险。现在只不过是时候到了而已。”
“殿下……”
李泌的声音陡而哽咽,他焉能听不出李亨话语中的彷徨之意,但身为臣下却无能为力,这让他顿觉心如刀绞。
其实,令人震动的并非是一封措辞犀利古怪的檄文,而是檄文背后站着的天子。天子虽然年迈,但毕竟积四十余年之威,只要有人支持,站出来振臂一呼就能获得无数的支持。
而反观李亨有什么,除了十几年夹着尾巴做太子的经历,便一无所有。
“事情还远未到绝望之地,先生何以如此?神武军仅有三千人,龙武军足有三五万众,难道还不能一战了?”
李亨的声音低沉而又绝然,他似乎远没有此前表现出的那么软弱。这句话让李泌浑身一震,转瞬间目光又犀利了起来。
“殿下说的是。李泌失态了,既然天子在太极宫,充其量就是兴庆宫尚未攻破,臣现在就调遣兵马围攻太极宫!”
定下既定策略之后,李泌便打算告退。李亨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杨国忠和他的党羽此时不宜斩杀,先生集中精力筹划战事便可!”
“臣,臣知道了!”
闻言之后,李泌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李亨似乎洞悉了他的真实想法,知道他杀掉杨国忠的念头从未打消过。但太子既有所命,便不能不遵从了,尽管他仍旧认为对付这等祸国殃民的奸臣,根本就用不着什么明正典刑,必须从精神到肉体,将其彻底毁灭,才是最根本的解决办法。
太子的思维里条条框框太多,这也许是多年太子的压抑经历所致,但对于太子本身而言,这种后天养成的特质,是好是坏就很难说了。
虽然答应了太子不会继续动杀掉杨国忠的念头,但李泌却并不想轻易的放过杨国忠。
“走,去安国寺!”
李亨阻止了李泌第一次杀杨国忠等人以后,就将杨国忠和他的一众党羽关押在了安国寺中。而安国寺就在紧邻延政门的长乐坊。离开延政门的龙武军驻地之后,步行而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军营外夜深如墨,远处隐隐有狗叫之声传来。
……
“你这厮,害得我还不够吗?今次再听你的,我才是鬼迷了心窍!”
“相公扪心自问,范某的计策究竟有没有错,如果不是执行上出了差池,现在的阶下之囚就不是相公与范某了!”
“范长明,你!”
“是但如今,范某也不妨直说吧,一旦太子登基,以相公以往的作为,断无生还之理,如果不趁着今日的机会逃出去,便好好享受剩余不多的人生吧!”
一句话将杨国忠所有的伪装都彻底剥离,宰相的架子再也维持不下去,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地上。
是啊,他一直在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太子果真继位登基,自己断然再无生理。这个浅显的道理,他怎么可能想不通呢?之所以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不是因为贪生怕死之心在作祟,才导致了一叶障目。
“好,就依你。安国寺北面就是龙武军营,警戒重重,又该如何逃走?”
范长明见杨国忠竟然答应了跟着自己一并逃走,便觉有些吃惊,随即又一脸戏虐的说道:
“相公想好了,此番逃走,相公可就再也不是相公了,而是亡命天涯的逃犯!”
杨国忠却咬牙恨声道:“逃犯?只要出得这长安城,某便要召集天下之师勤王……”
岂料范长明却笑他不自量力。
“勤王?不知相公招何处之兵勤王?是高相公还是封大夫?”
这两个人都是杨国忠曾不遗余力针对打击的,又怎么可能会相应他的号召。
杨国忠老脸一红,牛皮被戳破了,却不知何言以对了。
“这些都是后话,你只说,咱们要如何才能逃出去?”
范长明对杨国忠的疑问报之以轻蔑的一笑。
“说来这也是运数使然,当初逃来长安时,范某曾做过乞丐,偏巧就知道这安国寺中有一条密道,直通长乐坊外!其时,范某常与乞丐一同由密道进入寺中偷吃食物。”
杨国忠大为惊讶,一则是对安国寺中的密道,另一则是长安城内居然能容留乞丐过夜。
长安城做为天子脚下的京师,严格施行宵禁,虽然屡屡有人犯禁却都是城中的勋戚权贵,如果巡城的禁军发现了不事生产,又无恒业的流民,一定会毫不留情的驱赶处置。怎么可能会让这么多的乞丐从容生活在城内,还容忍他们偷偷潜入权贵云集的长乐坊中偷窃食物?
“你莫不是又再诓骗某来取乐吧?”
闻听此言,范长明好像受了莫大的羞辱,冷声回答道:“如果相公不信,便在这里等死好了!”
杨国忠见范长明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又似乎不像是作假,只好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不再言声。
“此事却还是有点难处,密道的入口不在这处院落,而是在……”
范长明说话时,指了指西厢外的另一处禅院。
杨国忠听罢大觉失望,安国寺内守卫森严,怎么可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到另一处禅院呢?
“相公莫失望,这安国寺不过是外紧内松,只等夜深之后,咱们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攀墙过去,一旦出了这长乐坊……”
范长明说的没错,还未到子时,负责守卫的东宫六率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守在院门之外。杨国忠此时暗暗庆幸,这座院落中只关了三个人,除了他和范长明以外,还有断掉了右臂的程元振。
只是程元振身受重伤之下,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杨国忠才不会带着此人离开,而范长明更是恨不得此人身受折磨而死。
杨国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禅院的院墙,幸亏院墙不高,否则这位四体不勤的相公便也只能望墙而兴叹了。
“杨相公,轻点吧,你是怕惊动不到那些守门人吗?”
杨国忠身形不稳,从墙上滑了下来,又忍住浑身的滕头,狼狈的爬起来,若非有夜色的掩护,他真有些无地自容了。他又何曾想过,自己堂堂宰相之尊,竟又从爬墙逃命这等荒唐之举。
然则,等到杨国忠看到程元振所说的密道入口后,却忍不住发怒了。这哪里是什么密道,分明就是为狗出入而准备的狗洞!
倘若密道遁走,他尚且还能够接受,从狗洞里爬出去,这又让他今后以何面目见人?
“还犹豫甚了?只要爬过两道狗洞,出了长乐坊,便能逃出生天,否则只能等死了!”
恰恰是这个“死”字刺激了杨国忠,他暗下决心,咬牙默念:“狗洞便狗洞!”
……
太极宫永巷帝寝,子正时分,李隆基仍旧未能安寝。兴庆宫与日间陷落的消息,让他仍旧心有余悸。如果不是秦晋莫名其妙的转变,今夜于他也许是难以熬过去的黑暗一夜吧。
这座天子寝殿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李隆基总觉得凉气逼人,他很不喜欢这里,但形势所迫,也只好捏着鼻子住了进来。他来到御案前,将白日间亲自写好的檄文拿了起来,又细细观看了一遍。
“圣人,秦将军求见!”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绽开了,继而又大声道:“快,请秦将军入内!”
秦晋连夜觐见,一定是有紧急军务,李隆基的笑容里隐隐带着些担忧,毕竟神武军只有三千人,太极宫又这么大,能否抵挡住数万人的猛攻,尚在两可之间。想到此处,他不禁暗想,当初如果允许神武军扩大规模,今日岂非便不会在兵力上捉襟见肘了?
“臣,秦晋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李隆基绕过了御案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跪拜于地的秦晋。
“秦卿快快起来,可是有军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