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卢杞换上了普通士卒的号坎,与一众禁军混在一起,今夜他将以一名普通士卒的身份参与战斗。
这位卢校尉在军中向来以不苟言笑,刻薄狠辣闻名,尽管已经被免去了军中的一切职务,但禁军们仍旧对其畏惧三分。
卢杞也很是自持,自从到了这一干禁军中,也不与任何人说话,只静静的等着本队队官的命令。现在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禁军士卒,昔日里那些给他提鞋都不配的队官,现在也可以对他发号司令了。
然则,卢杞却有一副近似于铁石般的心肠,一夜间大起大落虽然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可在某种程度上又激发了他的斗志。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雪前耻,重新以斩首论功回到本应属于他的位置上去。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卢杞不免有些焦躁,如何中郎将的军令还没有传达下来?还是裴敬传达军令有了拖延?他所在的队从属于裴敬,由于远离了神武军的决策圈,便对作战计划毫不知情,只有这一点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失落。
忽然一股大力从背部传来,在卢杞反应过来之前,便被狠狠地撞飞了,幸好他反应的快,才没有狼狈的摔在地上。饶是如此,双脚也一连趔趄了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怒从心头起,卢杞瞪圆了眼睛去看那撞飞自己的人,却是个干瘦的少年,看模样也就十五六岁,身上的号坎因为肥大而显得不合身。
卢杞本以为撞飞自己的人至少也是个莽汉,便打算出手教训,岂料面前竟是个有些瘦弱的少年,这叫他如何下得去手?难道还要恃强凌弱不成?
于是,他不能的抑制住了愤怒,也不说话,等着拿少年的解释。如果对方果真是无心之举,道歉之后,他便打算不再与之追究。
“好恶人,你也有今日!”
少年咬牙切齿的说出了一句话,将卢杞惊得目瞪口呆。
“卢某哪里得罪你了?”
少年人哼哼冷笑。
“得罪?岂止是得罪?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卢杞眉毛一挑,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旁人不来招惹自己也还罢了,倘若无缘无故的招惹上来,也不会人人得逞的。
“说话要有凭据,如果胡诌妄言,可以扰乱军心治罪!”
少年哈哈大笑,仿佛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笑的弯了腰,笑的岔了气。
“卢杞,还以为你是军中的执法校尉呢?你现在和我没有区别,治罪也轮不到你来聒噪。”
周围的禁军起了一阵嗡嗡之声。的确,卢杞在军中是不讨人喜欢的,甚至可以说是招人畏惧与厌烦的。这个心高气傲的前校尉只觉身上火辣辣的,他疾呼能感到周围所有目光透射而来的幸灾乐祸。
“少年,如果卢某果真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妨当众说出来,让大伙也听听,若果真属实,卢某又亏心在先,便在这里任你报仇!”
这一番话说的堂堂正正,亦有人禁不住叫好。
少年人终于哭了出来。
“大兄,大兄就是死在你的手上。”
“尊驾兄长姓甚名谁?”
可那少年只是呜呜哭着,并不回答。卢杞便有些不耐,可又没有办法。
还是有人知道那少年的底细,便将内情如实相告。原来,在上个月军中发生了一起强抢万年县百姓财物的案件,恰逢卢杞巡视风纪,便从接手了这个案子,由于被抢的百姓家中有老人因为惊吓而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就撒手人寰,为了以示惩戒必须以命偿命,然则一起作案的却有六个人,他不想一连杀掉这六个人,便想到了个法子。
以抽签决定六人其中一人的生死,谁抽中了死签便由谁为老人填命。不幸的是,抽中了死签的,正是面前这瘦弱少年的兄长。
原本卢杞还未自己这个断案的法子颇为得意,毕竟按照军规律条,就是将案犯六人一并斩首也不为过,可神武军军规虽严,却不以残酷为目的,为得只是以儆效尤,现在他用这个法子既解决了苦主的冤情,又刀下留情,岂非一件美事?
然则,正是这一点,让少年人心有不平,为什么死的偏偏要是自己的兄长?难道那些活下来的人就没有最,就不该死吗?
少年哭着问出了这句话以后,卢杞顿时愣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少年人问的没有错,他忽然意识到,杀掉一个人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不过是一种选择而已,而对于这个人的至亲却是一次生离死别。
难道自己错了?当然没错!
“你的兄长的确有罪,这一点须怪不得卢某!”
少年人含泪冷笑,又提起了腰间的横刀。
“若是果真冤枉了大兄,我早就提刀血溅五步了!”
卢杞心中一凛,想不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竟还有这般心性,倒是他的那个兄长也甚是不堪了。
“有军令,一刻钟后本队作为第二梯队……”
队官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所有人立时就将这段小插曲抛诸脑后。不过,卢杞却看得出来,那队官是偏向着少年人的。
得到了军令以后,卢杞有点失望,他所在的队没能分到攻坚作战的任务,但也只能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军中有好事的人笑着去问队官,由哪些人担任第一梯队的攻坚先锋。
队官却一脸神秘的说道:“谁也不用攻坚,据上边说,太极宫里有内应,还是个级别不小的宦官哩!”
听了那队官的话,卢杞一头雾水,直觉的不可思议。中郎将向来最是厌恶宦官,甚少与宦官大交道。况且,如果真有内应,为何他却从来没听说过呢?
“噤声,噤声!有军令,擅自说话吵嚷者,死罪!”
队官在例行喊了一句之后,便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麻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个物什分发下去。
“一会进军的时候都含住了,不到接战的时候,谁也不许吐!”
很快,卢杞的手里边被人塞进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胡桃。
这是为了防止在行军过程中有人不经意喧哗而做的防备措施,卢杞顺手就将胡桃塞进了嘴里,他知道大战即将开始了。可他还是有些狐疑,为什么攻城还要含着这些胡桃呢?难道还能偷偷的爬进承天门里?
……
“都麻利点,磨磨蹭蹭的,将军要怪罪下来,可没人给你们担着。”
说话的声音尖利而又高亢,一听便是出自宦官之口。
“呸,这劳什子活计没法干了。”
“对,没法干了,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俺们兄弟一文钱都没到手,便替高力士卖命,若是死了这钱还怎么算?”
“谁说不是,如果死了钱又怎么算?”
那宦官见到这些兵痞不吃他那一套,反而又炸毛的趋势,态度立时就软了下来。
“算算算,怎么可能不算?花名册上都有诸位的名号,就算不幸阵亡,一样有抚恤拿,有抚恤拿……”
“说的比唱的好听,官府说话向来便爱食言,俺们苦哈哈又有几个没吃过亏的?大家评评,是不是这个理?”
宦官的脾气也不好,软话哄不住这些兵痞,索性便也不再遮掩态度。
“爱信不信,某也言尽于此了!”
话音方落,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斥了他一句。
“放屁,董四,就冲这句话够斩你一万回的了……”
这个宦官名为董四,回头一看立马就有了主心骨,来人竟是高力士,但口中却是哀声告饶。
“将军,奴婢,奴婢嘴贱,奴婢该死,该死……”
高力士训斥了董四以后,又对一众愤愤不平的兵痞们好言相求,又是许诺,又是作揖。好不容易将人都哄住了,这才狠狠瞪了董四一眼,“跟我走,别赖在这里坏事!”
到了没人处,高力士轻轻叹息了一声。现在不过是让他们挖条沟,这些兵痞便讨价还价,想多要点钱。可他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对这些兵痞提出来的任何条件悉数答应下来,先支应过了眼前的困局再说。
“你看看景内监,再看看你,明明是一同进宫的,为何差距就如此大?”
董四是高力士的义子,平素里仗着高力士的权威没少欺男霸女,在宫禁中也是横着走的角色,就算到了这等逆境,仍旧不忘了拿一拿自己的架子。
“景佑怎么了?不就是边令诚的义子么?难道别人的儿子都比自家的好?”
啪!董四的话还未说完,气急的高力士便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
“孽障,再如此口无遮拦,我,我……”
岂料那董四竟裂开嘴哭了。
“奴婢不活了,将军打死奴婢吧……”
高力士毕竟心软,终是叹了一口气。
“我还不是为你们这些后辈担着心?我老了,还能有几日好活?现在我还能时时用双手护着你们的脖颈,可一旦我死了呢?再不改改这性子,能行吗?”
董四抱着高力士的腿哭的更欢了。
“将军千岁高寿,不会撒手不管孩儿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