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满脸假笑的父亲不同,秦诞一直低着头,似乎满脸通红,秦晋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当年离开齐郡以后,秦晋在母亲口中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这个族叔的抱怨,虽然不至于咒死咒生,但对于这个夺走了他们一切的人,显然是不会拥有一颗宽容之心的。
很快,精致的酒菜被一一端了上来,屋中立时酒香、肉香四溢。精致的餐具在通明的灯火下熠熠生辉,这对秦武安的吸引力甚至超出了那些精致的菜肴。
秦武安毕竟只是齐郡地方的一个小地主,能够在族人面前作威作福,耀武扬威,有着无比的优越感,可一旦离开了乡里,立时就成了秦晋眼中的土包子。
秦晋对此人的确没有好感,对从前的事没有一句抱歉,难道就像凭借着族长的身份为儿子要官吗?
简单的礼节性的问候见礼,秦晋坐在了主位上,应付的吃了两口菜,喝了两口酒,并不多说一个字。只难为了寿安公主,前前后后的张罗着,说着话,试图缓和这尴尬的气氛。
秦武安对这种尴尬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只是兀自的说着自己的话。
“三郎的功比天高,俺们这些当长辈的已经土埋了半截,不求什么,就希望三郎能拉扯拉扯这几个兄弟,他们还年轻,也能帮衬着三郎……”
秦晋的脸色很难看,果然秦武安开口求官了,不过他仍旧不发一言,眼睛也不看他一眼。
寿安公主只得说道:
“听说山东去岁大旱,今岁有多了不少河北流民,不知齐郡家中的情形如何?”
提起齐郡家乡,秦武安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眼睛也亮了许多。
“好,怎么能好呢?去岁颗粒无收,今岁又来了流民,说是流民,其实就是一群蛮不讲理的强盗匪寇,没了吃的就抢,没穿的也靠抢,不少人家的好女子都被那些杀千刀的给糟蹋了……”
这些话就像连珠炮似的从秦武安的口中说出来,着实令寿安公主吃了一惊,不禁用芊芊右手捂住了嘴唇。
她在秦晋那里听到的从来都是好消息,却从不知道,民居然与匪没甚区别。
秦晋的眉毛挑了挑,逃亡山东齐地的流民都是些漏网之鱼,没能被颜真卿和严庄收入民营。但好在数量并不是很多,造成的危害也十分有限。
如果挡不住那百万流民,让他们过了黄河,顷刻间就可能变成百万流贼而荼毒整个都畿道。
历朝历代,所谓农民起义,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民不聊生,揭竿而起,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饿”!
吃不上上饭就意味着被饿死,活人当然不能被尿憋死,所以他们只能抢,一旦啸聚行抢,就等同于造反,然则,造反诚然是死罪,但也比乖乖的等死要多了一丝生路吧!
正如当年陈胜吴广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万一杀出了一条生路,自然也就绝了死路!
所以,驱赶流民往黄河以南,这就是史思明的险恶用心。他大败之后,没有足够的实力渡河与神武军作战,便妄图以百万流民为先锋,彻底扰乱了都畿道,才好趁乱浑水摸鱼。
秦晋当然不会让史思明得逞,严庄与颜真卿的民营,截住的不仅仅是百万流民,更是截住了百万贼寇,百万乱兵!
流窜到齐郡的流民满打满算也就万人左右,那些胆敢啸聚行抢的,已经被当地驻军尽歼消灭。对于这种放弃了做人的最基本的底线的所谓流民,秦晋也丝毫不会手软,杀的干干净净,也省的留下来祸害人间。
这些情况,秦武安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说,反倒转而抱怨族中的损失,抱怨了一通之后,便开始厚着脸皮向好说话的公主讨要钱财,以弥补所谓的损失。
既然这所谓的族叔张了口,寿安公主当然不好意思回绝,也不能回绝,便笑着答应下来。
秦武安见公主如此好说话,胆子也大了起来,还想捞些便宜,却见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秦诞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阿爷,还嫌不够丢脸吗?”
这一声喊,登时让整个屋中静了下来,静的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秦武安从错愕中反应过来以后,回手就给了身边的儿子一耳刮子。
“放肆,在公主面前,怎么敢大声咆哮?还不快赔罪……”
说着,便按着秦诞的脖子……
秦诞挣扎着挣脱了,脸上涨得通红。
“阿爷不要脸面,俺还要脸面呢,当年,当年阿爷抢了人家的田产,人家没追究已经是宽宏大量,现在,现在怎么好意思来要钱……”
“住口!”
秦武安重重的扇了儿子一耳光,打的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秦武安也就再也装不了糊涂了,转而又满脸堆笑,冲着秦晋和寿安公主说道:
“田产,田产只是俺代管,代管,这次回去,俺一定,一定归还,不,再多还五顷……”
秦晋终于坐不住了,他甚至为面前的这一幕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会有闲功夫为了这五顷田与之捏着鼻子喝酒吃菜呢?
念及此,他闷哼了一声,仍旧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身后留下来的尴尬场面,只能由寿安公主来收拾。
但秦武安却急了,这次来可不单单是要钱的,还打算给儿子某个大官当当。他早就得到了消息,堂侄秦奋动身上京,就是为了儿子求大官的,身为族长自然也不能甘当人后。当初乡里举孝廉的时候,儿子败给了秦执珪,便已经耿耿于怀了,如果再让秦奋求官得逞了,这族长之位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秦武安这才急急的拉着儿子也赶来了长安。
急三火四的说了一堆,寿安公主总算彻底清楚了这位族叔的要求,一则求官,二则要钱。
要钱好说,寿安公主张张口就能送他万金,但求官这事却是爱莫能助了。秦晋虽然不会在意她花钱,可安插官员这种事却是严厉杜绝的。
“钱的事都好说,我明日便安排人选些钱物,送往齐郡老家。但任官一事,我虽然是公主却也做不得主,族叔还要去问丞相了!”
寿安公主在口中称秦晋为丞相,实际上就是委婉的向秦武安表示,做官的事,只能公事公办。
突然,秦诞上前扯着秦武安的袖子便要向外走,口中含混不清的嘟囔着:
“家里又不是吃不上饭,为何还要自取其辱的来求人呢?”
寿安公主也是尴尬,他真是难以想象,以秦晋的心性城府,族中的子弟怎么都是这种偏狭之人呢?
明明是他们这些人对不起自家夫君,说出来倒好像自家夫君恃强凌弱了一般。
此前的秦执珪是这个德行,现在来了个秦诞还是这个德行。
被这一对奇葩父子弄的没了耐心,寿安公主也就没心情继续挽留他们,任由这对父子互相拖拽着离开了。
呆愣愣的站在那里出了会神,寿安公主才想起什么似的唤来家老。
“再有齐郡的亲戚来寻,家老直接引去丞相那里!”
家老却一脸难色的说道:
“回公主话,他们,他们说没地方住,想要住在,住在府中!”
寿安公主忍不住笑了,这种厚脸皮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呢,不过转而也明白,眼看着天黑,坊门就会关闭,让他们出去寻住的地方也是仓促,便道:
“留宿一夜,明日家老去给他们张落个住的地方,钱由府里出便是!”
她觉得自己是做了吃力不讨好的事,看来自家夫君与族人的那些过节不是见个面,说几句话,喝几碗酒就能解决的。于此这样不明情况的硬撮合,不如弄清楚了具体情况再说。
次日一早,坊门打开的第一时间,秦晋就离开了胜业坊。
晨钟尚在长安城的上空回荡,坊门打开的一瞬间,沉睡了一夜的整座城就好像由睡梦中醒来一样,立时就变得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了。
刚到了丞相府,佐吏就送来了一叠厚厚的公文,随之,第五琦也赶了过来。他这位政事堂的宰执,比丞相府的司直还要来的频繁。
“丞相,遣唐使阿倍仲麻吕请求回国,表章已经呈送到了政事堂!”
秦晋思忖了一阵,阿倍仲麻吕既然想走就让他走吧,留在长安也没什么用。
“好,准备,准备,送他回去就是!”
第五琦却道:
“此人能力出众,虽是域外之人,却已经归化我大唐,丞相何不以此人为一方大吏,放到地方上,说不定便能收到意外之功效!”
秦晋本就不甚在意这些所谓的遣唐使,便答应下来:
“回头你和韦见素商议商议,可以寻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放出去就是!”
看来,这个所谓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应该是走了第五琦的门路,所谓请求归国,不说过是个求官的借口而已。
一念及此,秦晋也就乐得送给第五琦这个顺水人情,只要不是放在关键的州郡,量也无关乎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