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乃宇宙生成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老子率先以气来解释宇宙的生成过程,提出道一气一万物一道的宇宙图式,指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根据多数学者的意见,这里“一”指天地未判之前的混沌之气或元气,“二”指阴阳,“三”,指阴阳和合成就万物而为“三”。老子说的是,天地由混沌之气的分化,进而由阴阳二气的矛盾运动演化而成。老子认为,“气”虽不是最本原的范畴,“气”之上是“道”,但“道”不能直接形成宇宙万物,它必须通过“气”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庄子也说:“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不形之形,形之不形。”认为气是无形的,正是无形之气产生出有形之物。而有形之物又最终复归于无形之气。同老子一样,庄子也不认为气是天地万物的终极本源,他谓“道”是“造物者”,“道”较“气”更根本,“气”不过是“道”生成万物过程中的一个中间环节。总之,原始道家虽不认“气”为万物始基,但气与万物(包括人在内)相比,仍然有其根源性在。后来《吕氏春秋》作者明确视气为世界之最后本原,并称此本原之气为“太一”,指出:“太一出两仪,两仪生阴阳,……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而《淮南子》作者也说:“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和合而万物生。”认道就是“一”,“一”就是一气或元气,它是混沌未分的原始物质。在这里,气的根源性特征就显得更为突出。
“通天下一气耳。”稷下道家曾指出:“凡物之精,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名气。”认为不论是五谷、列星等物质现象,还是鬼神、人的心理状态等精神现象,都是精气的产物,气“遍流万物”,无处不在。庄子更明确指出:“通天下一气耳。”“游乎天地之一气”。谓天地宇宙为一气所贯通,气具有遍在性。这种观念为后来的道家学者所接受和认同。如《吕氏春秋》作者强调,天地产生之前和天地产生之后,只是一气,气与天地无间。而《淮南子》作者亦指出:“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气精者为星辰。”“天地之偏气,怒者为风;天地之合气,和者为雨。阴阳相薄,感而为雷,激而为霆,乱而为雾。阳气胜,则散而为雨;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认为水火、日月、星辰、风雨、雷霆、雾、霜雪等等一切事物均因气而形成,只不过形成凡此不同事物之气有其不同的性质和类型而已。
气之运动规律和轨迹表现为其阴阳离而复合、合而复离,循环往复,无有止息。前述老子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实已蕴涵气有阴阳、阴阳有其离合的观念。庄子也说,阴阳乃“气之大者”,而“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二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认为阴阳既相分又相合,既相离又相通,既相对又相应,总之,既矛盾对立又统一和谐,而且万物之形成正是阴阳离合之功。对于气之离合性,后期道家亦有所论述。如成书于战国末年的《鹗冠子》(属黄老新道家的作品)亦认阴阳存在离合关系,指出:“阴阳不同气,然其为和同也。”阴阳二气尽管性质、作用不同,故相排斥,然二者同时又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相互和合的。而《吕氏春秋》作者更明确指出:“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谓阴阳离合乃自然界运动变化之不易法则,阴阳有离有合,二者都不能各各独立于对方而孤立存在。
基于对气之根源性、遍在性、离合性的上述认识,道家提倡以惜气、保精、调气为内容的养气说。
在道家学者看来,既然气有其根源性、遍在性,那么,它就不只是自然事物生成发展之泉源,流行于天地之间;同时,它还是人之作为生命存在的物质基础,进入人体之中。老子已经初步猜测到,人乃由混沌之气经过剖解逐步演化而来。稷下道家视气为人之生命之根本,认为不仅人体由气所构成,所谓“气者,身之充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是也,而且人之生死亦取决于气之有无,“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一旦气息气绝,人的生命也就随之消亡。庄子亦指出:“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认为人之生死即在于气之聚散,气之聚集导致生命的诞生,气之散灭导致生命的死亡。不难看出,庄子的认识与稷下道家如出一辙。
原始道家关于气构成人体生命之基础,与人体生命存在内在的关联的思想为后来的道家所继承。如《吕氏春秋》指出:“阴阳,材物之精。”“材物”,不单指自然之物,亦包括人体在内。它又说:“阴阳争,死生分。”以为生死之迹象可以通过阴阳之争表现出来。《淮南子》亦指出:“气者,生之充也。”谓人和物皆秉气而成,只不过物之所秉乃气之粗者,人之所秉乃气之精者。在它看来,人之精神和形骸所受之气也有差异,精神源于清轻之气,形骸源于重浊之气。正是所秉之气的不同,才有人、物之分,形、神之别。值得一提的是,具有浓厚道家思想倾向的医家著作《黄帝内经》也持与原始道家相近的观点。《黄帝内经》指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认为人与天地万物一样,也是阴阳二气相互作用的产物,人之津、液、血脉乃至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为一气所贯通。“人生有形,不离阴阳。”人之生命及其活动不可须臾离开气或阴阳。
依于气与人体生命之内在关联,道家学者非常注重惜气爱气、守气贵气、保精固精,他们视此为养生之重要法门。首先是老子的抟气惜精说。老子认为精气有益于养生,他以“赤子”为例说明这一点:“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腹作,精之至也。”意思是说,人含有德性的深厚,可比于婴儿。婴儿筋骨柔弱,而小拳头却攥得很紧;不知道男女交合之事,而小生殖器却常常翘起,这都是其体内精气充足的缘故。可见,养生的关键在于保守精气。老子又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营魄”即魂魄;“一”或指气,“抱一”或即守气;“专气”同“抟气”,指聚结精气。老子以反问的口气说,能以一己之身心守住气而不离失吗?能象婴儿那样聚结精气以致于柔弱吗?照老子的意思,生命的出现源于气,由混沌之一气而分化为阴阳,阴阳合和而成就人之魂魄,这个人仍就是一个“冲气以为和”的统一体、生命体,没有气就没有人,人要想长生久视,务须持久地保守精气,象婴儿那样聚结精气,始终使体内之精气充足而和谐,不致因缺乏或走失而发生精神与肉体之分裂。必须指出的是,老子主张守气、养气、惜精,但其守其养其惜均非出自人为,而只是顺其自然。这是老子的养气说与后来道教的养气说的截然不同之处。
老子的抟气惜精说在稷下道家那里被解释发挥而为气充气导说。所谓“气充”,也就是“充气”。稷下道家指出:“气者,身之充也。”“凡心之形,自充自盈,自生自成。”人之形体是气之充,人之心亦为一气所充,充不美则体不支而心不得。因此,精气充足乃是体健心得之物质前提。所谓“气导”,也就是“导气”。“气道(导)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这是说,生命之开展有赖身心之气的通导和流行,惟有自觉地通导体内之气,使其流行无碍,畅通自如,方能使人耳聪目明,精力充沛。至于如何“充气”、“导气”,稷下道家尚未作出具体详尽的说明。
在原始道家中,庄子的“听气贵精”说也是别具特色的。庄子论“听气”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强调不得于言,不求于心,而“听之以气”。他将气与心对言,“心”含有主观人为义,“气”含有本然质朴义。成玄英疏云:“气无情虑,虚柔任物。”可见,“听气”就是以空灵明觉的心境,任气在体内自然流行,而勿以人为造作干扰之,从而保持气的本然质朴状态。所谓“有人之形,无人之情”也就是这样的意思。庄子又主“贵精”:“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庄子认为,重利、重名和尚志均非最佳的人生选择,尤其是重利和重名于养生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故他摒弃名利追求,而提倡“贵精”。“精”指精气,“贵精”即是充分认识到精气对于养生之作用,从而始终保持体内之精气充足,避免其受到伤损。庄子有时也称“贵精”为“贵一”,“一”者气也,“贵”,看重也,“贵一”就是“贵气”。正因“一气”决定着人的生死,所以务须“贵一”或“贵气”。庄子“贵精”“贵气”的主张与老子抟气惜精说可谓一脉相承。
原始道家的养气说对后来的道家学者产生直接的影响。正是在老子抟气惜精说、稷下道家气充气导说和庄子听气贵精说的基础上,《淮南子》作者提出了形气神慎守说,《老子河上公章句》作者提出了爱气固精说。《淮南子》将气与形神联系起来,指出:“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认为对于人的生命来说,形气神三者各有作用,缺一不可,故宜慎守而兼养之。它论“慎守”说:“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照它的意思,所谓“慎守”,即是使形气神各处其位,各守其职,勿相干预。它强调,不如此,则势必导致形废、气泄和神昧。它论“兼养”说:“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照它的意思,所谓“兼养”,即是护养精神,柔和气志,平静形体,三者不可偏废。它以为做到这一点,则“忧患不能人也,而邪气不能袭”,“日充以壮”;否则,一方不济,另二者亦将受到伤害,以至“日耗以老。”《老子河上公章句》作者则谓治者以爱气为本,强调“爱气希言”,“爱气则身全。”又力主“固精”,“人能以气为根,以精为蒂,如树根不深,则枝蒂不坚,则落;言深藏其气,固守其精,使无漏泄。”“爱气”和“固精”相辅相成,相依为用,目的在于保障体内真元之气实而不损,从而达到养生的最佳效果。
基于对气之离合性的认识和把握,道家学者充分意识到,气之流行和变化将直接影响着人之身心之健康。故他们十分重视调养阴阳,以维护体内之气始终处于和谐状态。稷下道家指出:“和乃生,不和不生。
察和之道,其情不见,其徵不丑,平正擅匈,沦洽在心,以此长寿。”
这里指出“和气长寿”的观点。此所谓“和气”主要作动词}井,指通过调养使体内之气常态运行,避免出现阴阳失调。这种“和气”概念的提出,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儒家“中和”思想的借鉴。
庄子也已经意识到气与人的身心健康密切相关,他指出:“子舆有病,……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庄子认为,这是因为“阴阳之气有诊”的缘故。郭象注说:“沴,陵乱也。”成玄英疏云:“阴阳二气,陵乱不调,遂使一身,遭斯疾笃。”
《汉书·五行志》释云:“气相伤谓之沴”,“‘诊’,临莅不和意也。”
就是说,人体所以发生疾病,根源于阴阳不调、阴阳不和、阴阳相伤。
这是很有见地的。庄子还认为,人的精神心理现象如情绪的好坏与阴阳二气也有密切关联。“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人的喜怒哀乐也是阴阳二气造成的。于是,庄子提倡“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乘乎云气”就驾驭外气而言,“养乎阴阳”就调养内气而言。然无论是“乘”,抑或“养”,均含有主动养气调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