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两家所论理想人格虽有相通之处,但更多的则表现为相互的对应和差异。与在理想境界上追求所谓道德境界相对应,在理想人格上儒家推崇现实的人世的道德人格。尽管孔、孟、荀心目中的理想人格不论就其内涵抑或就其外显来看,都还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在根本精神上却并无二致,即都须具备“内圣外王”的品格。“内圣”指人的道德修养,“外王”指人的政治实践。“内圣”、“外王”在一个人身上的完美结合,意味符该人之理想人格之完成。不过,山于“外王”并不因为个人的努力即可奏效,所以棉对而言,儒家更注重“内圣”的品格要求,更强调道德修养和道德践履在完善其删想人格过程中的决定性作川。必须特别指出的足,儒家不足独善其身论者,他们从不曾忘怀于社会,忘怀于火下,他们有着深沉的历史感和强烈的现实责任感,他们主张通过兼善天下来推进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所谓“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即是其理想人格之现实入世品格的高度体现。
与在理想境界上追求所谓自然境界、逍遥境界相对应,在理想人格上道家推崇即世而又超世的自山人格。尽管老庄心日中的理想人格在内涵和外显上也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在根本精神上则同样并无二致,即都须具备超脱和放达的品格。“超脱”指人身处人伦世界却非“与人为徒”,身处世俗社会却不为世俗社会的繁文褥节所缚,而是拔开迷雾,“与天为徒”,超越有形有相界,认清真我,提升自我;“放达”指人在人生实践中能够适其意,遂其情,安其性,定其心,使身心获得最大限度的放松和解放。在道家看来,“超脱”和“放达”在一个人身上的完美结合,即意味着该人之理想人格之完成。他们没有象后来的佛家那样,主张抛弃人伦而遁人空门,他们对现实表现出较之儒家更强烈的不满,并从不满而走向对现实的批判和否定,但他们并没有象儒家那样进而走向对现实的改造与变革。他们提倡与政府不合作,抛弃礼法,隐居山野,以无事为事,乃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追求“自喻适志”,自得其乐,凡此皆体现了其理想人格的即世而又出世的自由品格。
在对儒道理想人格的品格特征作出总体的比较之后,我们再来审视道家关于理想人格的具体论述就方便多了。《老子》、《庄子》书中理想人格之名号的使用不是统一的,其中许多是老庄独创的概念,当然也有对儒家理想人格之名号的借用,“圣人”人格即是很显明的一例。不过,“圣人”作为儒家的理想人格,是老、庄批评的对象;而作为道家的理想人格,却成r被推崇的对象。他们批评“圣人”(儒家意义上的圣人)说:“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他们推崇“圣人”(道家意义卜的圣人)说:“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道家认为,儒家所谓“圣人”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屈折礼乐以匿天下之形,县(悬)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要以仁义礼乐等等一整套道德规范来约束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把人们的思想和行为限定在一个单一的呆板的模式之中,如若越出所规定的模式,即被认为是不轨不道,而受到世俗之指责和唾弃。孔子提出“四勿”,“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即是对此种单一模式的刻意讲求。按此种单一的模式生存生活,很难想象人们有什么人生价值与人生道路选择的自由,同时也不可能有什么思想和行为的真正自由。
道家借用儒家的“圣人”概念,却赋予“圣人”人格以新的内涵。
庄子定义“圣人”说:“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这里的“天”就是自然,“德”则非儒家意义上的传统的世俗的道德,而是指超越性的德性。庄子的意思是说,能够以自然为宗主,以源于自然的超越性的德性为根本,以法自然的道为门径,预见变化的征兆的人,才能称之为“圣人”。换句话说,“圣人”就是对宇宙人生的根源及其变化已有整体的深刻的体认的人。因为有此体认,故而能在人世间游刃自如,怡然自得,无任何困穷不适之感。
那么,道家设定和推崇的“圣人”人格又有哪些具体的特质呢?
其一,“圣人无名”。世人常因名之不得而心神不安,圣人则视功名为粪土,而不受它的迷惑和困扰。其二,“圣人为腹不为目。”他不求物欲的满足和享受,而只求精神境界的提升,故而能“去甚,去奢,去泰,”“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而无利欲之困扰。其三,“圣人愚芚。”庄子说:“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此所谓“愚芚”亦即老子所说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意思,亦即“被褐而怀玉”的意思。其四,圣人无私。就对己言,他能够做到“不积”,“不争”,而“为人”、“与人”,所谓“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是也;就对人言,他能一视同仁,无所偏爱,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也。其五,圣人救人救物而不责于人。他认定任何人和物皆有其存在的价值,故不主“弃人”、“弃物”,而主“救人”,“救物”;他效法道的包容性,而对人取宽容的立场,从不侵害别人的利益。其六,圣人有很高的德性修养。他把自我的价值和尊严看得很重,而“自知”、“自爱”,却不自我表现,自我夸耀,也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高贵。老子又说:“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圣人方正而不死硬倔强,有棱角而不伤害人,耿直而不放肆,光亮而不炫耀于人。凡此皆是圣人修养高深的表现。其七,“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法天”即效法自然,“贵真”即珍重本真,“不拘于俗”即不为世俗之物所牵累。
“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愚蠢的人不能法天贵真,庸庸禄禄随世俗变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故终不能知足。庄子曾借一隐逸型人物渔父之口指斥孔子“饰礼乐,选人伦”,“苦心劳形,以危其身,”提醒孔子当“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还以物与人”,说的是以自然的方式处置人事,使人与物各还归自然,他认为这样才能“无所累矣”,“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其八,圣人“与世偕行而不替”。圣人的内心不曾存记着自然,不曾存记着人事,不曾存记着终始,不曾存记着物我,他“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与世同行而不中止,所行完备而不陷溺,“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
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使物与我、己与人各得其宜。其九,圣人“为大于其细”。这是讲做事的下手原则。圣人深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的道理,故而欲克服难题,成就大事,总是先予可能会遇到的困难以高度的重视,而从细小处、简易处下手,循序渐进,稳打稳扎。然“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其十,圣人还具有某些神异的特质。老子说:“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认为圣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庄子说:“夫圣人,鹑居而觳食,鸟行而无彰。
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圣人之衣食住行如同鸟兽一般,无所用心,自然而行,既可以与众同昌,也可以修德闲居,甚而可以腾云驾雾,至于天帝所居的地方。
道家认为,圣人所以具有不同于常人、也不同于儒家之理想人格的诸多特质,最根本的在于圣人“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他对宇宙人生之道之理有了透彻明晰的体认和把握,故而能做到以效法天地的功德为根本,而又与万物的本性相通,“抱一”守道,而“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老子所论理想人格除了“圣人”,还有“善为士者”和“大丈夫”。
他认为“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内涵和外显特质具体表现为:他谨小慎微就好像冬天踏冰过河;他警觉四顾就好像提防邻田尉攻;他庄重严肃就好像赴宴作客;他松驰疏脱就好像春冰将融;他敦厚质朴就好像原木未雕;他空虚顺讷就好像深山幽谷;他浑厚宽容就好像江河混浊不清;他辽阔深沉就好像大海汪洋无边;他飘逸潇洒就好像长风疾吹不止。老子又论“大丈夫”说:“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谓“大丈夫”尚自然之厚实和质朴,而斥礼文之浇薄和浮华。“大丈夫”在《老子》书中仅一见,其性格特征与后来儒家孟子所谓“大丈夫”是截然不同的。孟子论“大丈夫”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不难看出,孟子所谓“大丈夫”乃是一位顶天立地、大义凛然、气势不凡、叱咤风云、英勇不屈的英雄人物,他与老子所论“大丈夫”和“善为士者”的相通之处,只在对权贵和虚名的藐视,其区别之处则在一因藐视而大刀阔斧,勇往直前,一因藐视而谨小慎微,主动退缩。
庄子所论理想人格除了“圣人”,最重要的还有“真人”、“至人”、“神人”。庄子描述“真人”的性情状貌说: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事)。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倚然而往,倚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是《庄子》书中关于“真人”的一段最为全面完整的论述。按照这段论述,“真人”具有许多为众人或俗人所不具备的特征:首先,“真人”既不谋求成功,也不违逆失败,不把世事之成败、得失放在心上。
其次,“真人”闪“登假于道”而具有某种特异功能,即“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这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其三,“真人”睡觉不作梦,醒来不忧愁;饮食随便,不求精美;吸呼深沉,却不同于众人用咽喉,而是用脚后跟呼吸。其四,“真人”超越生死,“不知悦生,不知恶死。”
何谓“至人?”庄子说:“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保持人之内在的真质而不分离者,称之为至人。庄子又说:“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达到“至美”“至乐”境界之人,称之为至人。在庄子看来,“至人”之境界与特征与“真人”大体棚仿。一是“至人无已”,他扬弃小我,而成其大我。二是超越生死,不计利害,“至人……死牛无变于已,而况利害之端乎!”三是德配天地,勿需汲汲于以修德为务,“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四足超凡脱俗,逍遥自由,“子独不闻犬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日,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五是有某种超出常人的特异功能,“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
何谓“神人?”庄子说:“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不二之谓也。与纯粹精微之道相合不离者,称之为“神人”。“神人”与“真人”、“至人”系同一层次的理想人格。《庄子·天地》篇载:(苑风谓谆芒)日:“原闻神人。”(谆芒)日:“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