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政者试图通过战争来实现自己的某种政治目的,乃是有为政治之以力治国特征的体现。老庄之道,无为不争,与以力治国截然两立,故他们坚决反对战争和兵强天下。老子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天下有道,卻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戍马生于郊。”老子在这里提出了他反对战争与兵强天下的充足理由。用兵战争这种事情,最易得到报复,此其一;部队驻扎过的地方,田地荒芜,破坏生产力的发展,此其二;大战之后,必有凶年的出现,给人民生活带来极大的痛苦,此其三;兵事乃不吉祥之事,非君子之事,谁都厌恶它,更不用说有道之人了,此其四。这主要是从兵事或战争之不良后果来说明战争之不可取。老子反对战争和兵强天下,还有其内在的思想依据,这就是“物壮则老”的矛盾转化观念。老子辩证法的可贵之处,不只在于他看到了矛盾的对立、相反相成,而且在于他意识到了矛盾双方转化的必然性。老子在这里的最大失足,在于他抽去了转化的条件,主观地将转化的必然性绝对化,从而认为,事物强盛壮大了,就必然要走向衰老,这是任何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违反这一规律就不合于道;不合于道,就会加速死亡。于是老子取柔下不争的立场,认为这才是永保强盛地位的最好办法,同时又合于道的根本特征与规律。兵事、战争更不例外,所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是也。所以他强调用道术来辅佐人君的人,绝不可以兵力来逞强天下,否则只能是自取灭亡、自绝生路。老子作为一个幻想家,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把有无战争归结为天下有没有道,在天下有道的情况下,战马不必驰骋沙场,而只用来运送田粪;在天下无道的情况下,战马甚至于不得不在郊野生下小驹子。他迷恋和向往天下有道的社会,他所谓“有道”指原始的自然的和谐状态,他认为恢复人类的自然和谐状态,就不会有什么战争和残暴行为可言。
庄子也说:“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有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指出战争的发生根源于少数人之私心己欲的膨胀,这螳人因摆脱不了名声实利的诱感和纠缠,故而常常诉诸攻伐征战,然其结果却事与愿违,不是国破,即是身亡。庄子又说:“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对圣人来说,可以出兵之时而未必真出兵,故无战事;对常人来说,不必出兵之时仍要出兵,因而战事自然就多。有仗就打乃贪婪的表现,而凭借军事暴力“杀伐以要利”,最终只能遭致失败。庄子又说:“夫杀人之士兵,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熟善?
胜之恶乎在?”他认为即便对于在战争中取胜的一方来说,究竟胜之何在也仍然是很难说的。他没有注意区分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的不同,而只笼统地一般地强调战争之有害和不可取。立足于相对主义的立场,他指出:“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渭‘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主张跳出“伐”与“不伐”的纠葛,“求其道而已矣。”
庄子反对战争,还有他特殊的根由。《庄子》记载说:“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日:‘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日: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日:‘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日:‘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从矣,未尝得闻此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认为“两臂重于天下”,生命才址最可珍贵的,大可小必为不属自已的身外之物之不得而忧戚不安。庄子又说:“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电?’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莲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所谓“十日并出,万物皆照”,意谓每个人、每个国家都有他(它),生存发展的权利,而杀人士兵、兼人土地的行为毋宁就是侵犯他人和他国之生存发腱权利的行为。庄子提倡凡事以容人容物为上,小责于人,“小能容人者尤亲,无亲者尽人。”“尽”,绝也:“尽人”,弃绝人。而弁绝人者,终将被人所弃绝。
应该说,老庄已经不自觉地意识到,自然生念平衡的破坏和社会生态平衡的破坏都与战争有关。他们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一分子,人与人、人与自然应保持某种和谐融洽的关系,而不是冲突、埘抗。故他们热爱和平,摒斥霸权、强权、战争和兵强天下。比较而言,庄子可谓绝埘的反对战争和用兵,老子可谓相对的反对战争和用兵,闪为老子毕竟说过,对于兵器,不得已还是要用的;对于战争,尽管也是…于不得已,但也还是要“果”(要取胜)的;而且《老子》下篇多处直接论及军事战略战术和用兵原则。
请看老子说:“将欲歙之,必吲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阎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这是对欲擒故纵战术的最好说明。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针对一般人易犯的毛病:好战、好怒、欲援敌人于死地而后快,他提出“不武”、“不怒”、“不与”的要求,认为这是一个高明的将帅应当具备的素养和条件。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老子在用兵上突出一个“奇”字,主张出奇制胜。奇与正是相对的两个概念,“正复为奇”,在正常情况下是正者,在特殊情形下则为奇者,反之亦然。《孙子兵法》云:“战势不过倚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后世兵家对奇正解释良多,说法不一。刘伯承元帅的解释浅显而精当,且引之如下,以供参考:“正兵和奇兵,是辩证的统一,足为将者必须掌握的重要法则。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变化无穷。”“什么是正兵呢?大体上讲,按照通常的战术原则,以正规的作战方法进行战斗的,都可以叫做正兵。根据战场情况,运用计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打敌于措手不及。不是采取正规作战方法,而是采取奇妙的办法作战的,都可以称为奇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儿丧吾宝。”在军事实力上处于劣势的一方,自然没有轻敌的客观可能,然在实力上处于优势的一方,则易犯轻敌的毛病。老子告诫治兵者切莫轻敌,可谓不易之训。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同。天将救之,以慈卫之。”老子以“慈”为“三宝”之首,并运用于军事斗争领域,将其视为用兵的总体指导思想。老子的其他有关沦述,如“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兵者,……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荚,而美之者足乐杀人。犬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都从不同的角度体现了“慈”的思想和精神。夫疑,在一定条件下讲究“慈”,不仅可赢得国际舆论的支持,赢得国内人民的拥护,而且还可以起到感化敌方将领和士兵的作用。然而战争毕竟是一门残酷的艺术,不论时空条什一味地讲“慈”,恐怕是要吃亏的。在吃人成性的豺狼面前,不是将其杀夕E,就是被其所吞吃,这其中很难有两全其美的其他选择。
小能否认,老子的上述沦述具有很高的军事学价值。正是基于这些论述,历来有人视《老予》为一部兵书,如江球《读子卮言》云:“老子之言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此即兵家饵敌之策也。又日‘知其雄,守其雌’,此即兵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道也,……大抵道家之术最坚忍而阴鸷,兵家即师其术以用兵。”现代学人唐尧亦云:“下篇《德经》是直接论述军事战略战术并通过总结战争规律而引申出社会历史观和人生观的。其上篇《道经》则是对其兵略兵法思想给于理论上的概括并提高到宇宙观和世界观上给予论证。”凡此说法虽不无一定道理,然毕竟失之于以偏概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李泽厚先生曾反驳说:“只能说,《老子》辩证法保存、吸取和发展了兵家的许多观念,而不能说,《老子》书的全部内容或主要论点就是讲军事斗争的。”笔者认为,李先生的论断是允当的,尽管《老子》的某些论述与兵家的许多观念有某种相通或相似之处,并且对后世兵家理论的发展也确曾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但从总体上看,《老子》不能算是一部地道的兵书,《老子》的着眼点在其宇宙观和人生观,它关于用兵的一些论述与其自然无为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是一以贯之的,换句话说,这些论述毋宁就是其宇宙观和人生观的直接注脚和说明。
五、小国寡民和至德之世
在中国历史上,大凡每一个具有自己独立而完整的思想体系的思想家,都自觉不自觉地根据自己对时代的理解和把握,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出发,为人们设计一幅未来社会的理想蓝图。先秦诸子,特别是儒、墨、道三家更是没有例外。儒家的政治理想就是后来集中反映在《礼记·礼运篇》中的“大同”思想,也即是孔子所指出的“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的伦常世界;墨家的政治理想就是墨子所标示的人与人“兼相爱,交相利”的爱的世界;道家的政治思想则是一个返朴归真、与自然打成一片的自然世界,这种政治理想具体到老子,就是所谓“小国寡民”,具到庄子,就是所谓“至德之世。”下面,我们对老庄的政治理想分别作出论评。
老子论述他所构想的理想社会的情况说:“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徒。虽有丹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段文字就字面含义来说,可谓清晰明了,毋庸作更多的诠释,然就其所蕴涵的问题,人们的认识却见仁见智,相距甚远,因此,不能不加以一辩。
首先,小国寡民说是针对什么而提出的,换句话说,它的出发点是什么?有论者说:“所谓小国寡民是针对当时的广土众民政策而发的。
他们认为广土众民政策是一切祸患的根源。作到小国寡民便可以消弥兼并战争,做到‘虽有用兵,无所陈之’;便可以避免因获取物质资料而酿成社会纷扰的工艺技巧,‘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便可以取消使民难治的智慧,而用结绳记事的方法来代替;便可以使人安于俭朴生活,不为奢泰的嗜欲所诱惑;便可以使人民重死而不远徒,以至老死不相往来,连舟车等交通工具都可以一并废除。他们不了解,广土众民政策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时,新的生产关系要求一个全国统一的地主政权这一历史任务在各大国的政策上的反映。广土众民是封建割据的产物,而它的继续发展又转化成为否定封建割据的条件。”这一分析和批判是中肯、允当和严肃的,不过,它尚未揭示出小国寡民说的内在实质。因此,又有论者说:“小国寡民说主要不是反对压迫和剥削,而是反对文明与技术进步。”这种观点已经触及小国寡民说的实质,但它又似乎给人以倒果为因的感觉。我们的看法正与此相反,小国寡民说主要不是反对文明与技术进步,而是反对社会压迫与剥削。老子对有剥削、压迫、“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无道社会深恶痛绝,他幻想恢复和实现没有剥削、压迫、“损有余以补不足”的有道社会。他的小国寡民说正是基于这一考虑而提出的。固然,从表面上看,老子确实对文明与技术进步给予了某种否定,这与儒墨有较大的不同。初期儒家虽不提倡儒者从事工艺,然并不根本反对工艺之事,它对工艺的作用还给予了一定的肯定;而墨家之推崇工艺更不待说。不过,照笔者的理解,老子所以否定文明与技术进步实是反对伴随文明与技术进步而来的社会丑恶现象,而这与阶级压迫和剥削又是息息相关的。事实上,老子并非主张彻底消灭文明与技术进步本身,因为在他的小国寡民社会里,“有t}.f白之器”,“有舟舆”,也有文字,只是无所用之而已,而且人们还能甘食美服。借用冯友兰先生的话说,这叫“知其文明,守其素朴。”另外,老子所以主张国家要小、人民要少,从而与当时社会所奉行的广土众民政策相对立,亦在于他已经不自觉地意识剑,广土众民政策的推行和实施,固然反映着人类生产力的提高和社会走向统一的趋势,但它的背后却也意味着社会压迫和剥削的加剧,频繁的兼并战争和民不聊生的严酷现实。小国寡民正是基于要改变和克除这一严酷的社会现实而提出的——尽管它在当时并无实现的现实基础,因而只能是乌托邦。